急诊室的插曲像一场短暂的噩梦。输完液,拿了医生开的一堆胃药和补血补铁的营养剂,还有一张写着“过度疲劳、营养不良、建议胃镜检查”的诊断书,我被秦霄贤送回了医院配给护工的小休息室。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廉价清洁剂的味道。狭窄的单人床,掉漆的桌椅,一个嗡嗡作响的老旧冰箱。这就是我暂时的栖身之所。秦霄贤看着我苍白的脸色和手里那堆药,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林晚…先好好休息两天吧。九龙那边…社里会安排人。你…别想太多,养好身体要紧。”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担忧,像冬日里微弱的暖阳。
身体是回来了,但心却被无形的丝线牵扯着,牢牢系在走廊尽头那间VIp病房里。王九龙怎么样了?那个新护工…能应付得了他暴戾的脾气吗?复健…沈医生还会继续吗?他独自站立的那六十秒之后燃起的微光,会不会因为我这不争气的倒下而再次熄灭?
巨大的疲惫和胃部隐隐的、持续的钝痛像沉重的枷锁,将我牢牢钉在床上。我强迫自己闭上眼,但王九龙在复健室嘶吼挣扎的模样、他眼中那微弱却真实的光亮、以及秦霄贤说他“急得差点摔下来”的话语,在黑暗中反复闪回,搅得心神不宁。医生开的助眠药似乎失去了作用,一夜辗转反侧。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胃部的钝痛和一种莫名的焦虑感让我再也躺不住。我挣扎着起身,简单洗漱,吞下几片胃药。镜子里的人脸色蜡黄,眼下乌青浓重,像被吸干了精气神。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休息室的门。
走廊里很安静。我像个幽灵,脚步虚浮地走向1708病房。越靠近,心跳得越快。里面会是什么情形?王九龙的咆哮?砸东西的声音?还是…一片死寂?
我在门外站定,犹豫着,手悬在半空。就在这时,病房门从里面被轻轻拉开了。
沈医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沉稳锐利。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眉头微蹙:“林小姐?你怎么起来了?医生不是让你休息?”
“我…我没事了,沈医生。” 我连忙低下头,声音有些发虚,“王先生他…还好吗?复健…”
“复健照常。” 沈医生的语气不容置疑,目光在我蜡黄的脸上停留片刻,带着审视,“但你的状态,不适合参与高强度的工作。今天上午的复健我会安排其他助理。”
我的心猛地一沉。果然…被替代了。
“沈毅!” 病房里突然传来王九龙沙哑的、带着明显不耐和烦躁的声音,“跟谁在外面磨叽?还练不练了?!”
沈医生无奈地叹了口气,对我低声道:“他昨晚几乎没睡,情绪很糟。新来的护工…被他骂走了。” 他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如果你坚持要进去,记住,他现在的状态就像一点就炸的火药桶。别硬碰硬,保护好自己。” 说完,他转身重新推门进去。
门没有关严,留了一条缝隙。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被骂走的护工…几乎没睡…一点就炸的火药桶…沈医生的话像冰冷的雨点砸在心上。但里面传来的声音,却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
我屏住呼吸,悄悄凑近那条门缝。
病房里光线依旧昏暗。王九龙半靠在床头,身上穿着宽松的康复服,左臂依旧包裹着护具。他的脸色比昨天更加难看,灰败中透着一种病态的潮红,眼下是浓重的乌青,嘴唇干裂起皮。眼神像两簇躁动不安的火焰,在房间里无目的地扫视,充满了无处发泄的狂躁和一种…深切的焦灼?
沈医生正站在床边,手里拿着记录本:“今天的计划,上肢肌力训练,肩关节活动度维持,还有…”
“少废话!” 王九龙粗暴地打断他,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开始!磨蹭什么!”
沈医生没有在意他的态度,示意旁边的复健助理(一个看起来有些紧张的年轻男孩)准备器械。
训练开始了。依旧是那熟悉的、令人牙酸的对抗和拉伸。王九龙紧咬着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很快浸湿了鬓角。他完好的右手死死抓着床单,指关节泛白。但与以往不同的是,他的咒骂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压抑的、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每一次发力,每一次对抗剧痛,他的眼神都下意识地、极其短暂地扫向门口的方向,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搜寻?
“用力!对抗!王九龙!注意力集中!” 沈医生沉稳的声音响起。
王九龙猛地回过神,眼神里的那丝茫然瞬间被暴怒取代,他恶狠狠地瞪了沈医生一眼,更加凶狠地对抗着器械的阻力,仿佛要将所有无处发泄的怒火都倾注在这一次次机械的重复中。但那种心不在焉的焦躁感,却如同背景噪音,始终弥漫在空气里。
我靠在冰冷的门框外,看着门缝里那个被痛苦和狂躁包裹的身影,看着他眼神里那一闪而逝的搜寻,胃部的钝痛似乎加剧了,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沉重。他是在找什么?是在确认那个“罪魁祸首”有没有被彻底赶走?还是…在无意识地寻找那个在他痛到崩溃时递上水杯、在他绝望得想要放弃时沉默陪伴的影子?
就在这时,病房里传来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
沈医生皱了皱眉,看向声音来源——是放在床头柜上王九龙的私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孟哥”两个字。
王九龙正被一次肩关节的拉伸折磨得脸色煞白,汗水直流,根本无暇顾及。
沈医生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手机,按下了免提。
孟鹤堂那特有的、带着点慵懒却又字正腔圆的京腔瞬间在病房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九龙?是我,孟哥。”
“……” 王九龙紧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嘶哑的回应,“…说!”
“下个月初五,天津小园子,郭老师攒底,唱《未央宫》。” 孟鹤堂的声音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郭老师的意思…想让你,也去。”
轰!
仿佛一颗炸弹在安静的病房里无声地爆开!
王九龙的身体猛地僵住!连正在进行的对抗动作都瞬间停滞!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手机的方向,瞳孔在刹那间缩成了针尖大小!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巨大的惊愕,以及一种被瞬间点燃的、近乎本能的恐惧!
“我?”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破了音,带着浓重的颤抖,“我现在这副鬼样子?!唱《未央宫》?!孟哥!郭老师他…他是在拿我开涮吗?!还是想让我上台去丢人现眼?!” 巨大的屈辱感和恐惧让他瞬间失控,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沈医生立刻示意复健助理停止动作,眉头紧锁。
电话那头,孟鹤堂的声音依旧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九龙,没人拿你开涮。郭老师亲自点的你。他说了,” 孟鹤堂一字一句,清晰地复述道,“‘九龙是角儿,角儿就得在台上立着。摔倒了,爬不起来,那是孬种。爬起来了,哪怕瘸着腿,唱劈了嗓子,那也是角儿!’”
“……” 王九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所有愤怒的咆哮都堵在了胸口。他死死攥着拳头,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脸色由暴怒的潮红瞬间褪成了死灰般的惨白。郭老师的话,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也像一把重锤,砸碎了他用愤怒和自暴自弃筑起的脆弱外壳。
“‘《未央宫》,’郭老师说,”孟鹤堂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是块试金石。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九龙,你行不行?敢不敢接?’”
病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王九龙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和他剧烈起伏的胸膛。
试金石…行不行…敢不敢接…
这几个字,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回响。郭老师没有放弃他!甚至…在逼他!用最残酷的方式,把他逼回那个他曾经光芒万丈、如今却如同噩梦深渊的舞台!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黑洞洞的舞台豁口,听到了骨骼碎裂的脆响,感受到了身体坠落时的失重和灭顶的绝望…左臂护具下的伤口似乎也开始隐隐作痛,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他能行吗?拖着这条几乎废掉的胳膊,僵硬的身体,连独立站立都摇摇欲坠…上台?唱《未央宫》?那高亢激昂的唱腔,那需要精气神完美配合的表演…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是去自取其辱!
退缩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疯狂滋生。
但郭老师的话,像一把淬火的利剑,悬在他的头顶。“孬种”…这两个字,比任何疼痛都更让他难以忍受!他王九龙,什么时候当过孬种?!
就在这恐惧与骄傲激烈撕扯、将他灵魂都几乎撕裂的瞬间,他的目光,再一次,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猛地投向了门口的方向!
这一次,不再是短暂茫然的搜寻,而是极其精准地、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强烈的渴求和确认,穿透了那条窄窄的门缝,牢牢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门缝外,我正捂着隐隐作痛的胃部,因为震惊而微微张着嘴,脸色苍白如纸。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被逼到悬崖边的巨大恐惧,有深入骨髓的屈辱和不甘,有熊熊燃烧的、不肯服输的桀骜,还有一种…一种近乎绝望的、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求助?
那目光沉重得如有千钧,带着灼人的温度,狠狠撞进我的眼底!
“……” 王九龙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牢牢地锁着我,像在无声地呐喊,又像在绝望地询问。
我能读懂那目光里的千言万语:
‘你看见了吗?郭老师让我上台!’
‘我这样子…怎么上?’
‘我会死的…我会彻底毁了…’
‘可我不能当孬种!不能!’
‘林晚…我该怎么办?’
巨大的冲击让我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疼痛瞬间加剧,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我下意识地捂紧了胃部,身体微微蜷缩。可我的目光,却无法从他的眼睛上移开。那里面翻涌的惊涛骇浪,那被逼到绝境后孤注一掷的火焰,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和…那一丝微弱的、向“罪魁祸首”发出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求助信号…
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我心底所有的犹豫、退缩和身体的极度不适。
赎罪的路,终点在哪里?
或许…就在这里。
或许…就在他重新踏上舞台的那一刻。
或许…就在他找回那束被黑暗吞噬的光亮的瞬间。
哪怕那舞台,对他而言是刀山火海。
哪怕那光亮,需要燃烧我们两个人的生命去点燃。
胃部的疼痛尖锐地提醒着我身体的虚弱和医生冰冷的诊断。但此刻,一种更强大的、混杂着沉重责任、无法推卸的负罪感以及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如同岩浆般从心底喷涌而出,瞬间压倒了所有的不适和恐惧。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空气中所有的冰冷和沉重都吸入肺腑。然后,在沈医生和孟鹤堂电话那头无声的等待中,在王九龙那死死钉在我脸上的、绝望与渴求交织的目光注视下——
我抬起手,没有推门,只是隔着那条窄窄的门缝,对着病房里那个被命运逼到角落的困兽,对着那个眼中火焰与恐惧交织的男人,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动作很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地传递着一个无声的承诺:
‘我看到了。’
‘别怕。’
‘我陪你。’
‘一起…爬上去!’
病房里,王九龙死死盯着门缝外那个苍白却坚定的点头,身体剧烈地一震!眼中的恐惧如同潮水般退去了一瞬,被一种更加汹涌的、孤注一掷的火焰彻底点燃!他猛地转过头,对着手机,也像是对着电话那头的郭德纲,对着那个等待答案的舞台,用尽全身力气,从嘶哑的喉咙里爆发出一个破碎却无比清晰的音节:
“…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