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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房的铜壶在灶上“咕嘟”响时,苏小棠已经在案板前站了半个时辰。

她盯着案上那把磨得发亮的柳叶刀,指节抵着发涨的太阳穴——昨夜又没睡踏实,灶神像的金漆总在梦里剥落,滴在她手背上,烫得皮肤发红。

“阿秀,带小福子他们进来。”她声音发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暖玉。

那玉这两日总泛着温吞的热,像块烧过的炭,隔着布料都能灼人。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五个十二三岁的小学徒挤在门槛处,阿秀打头,袖口还沾着晨扫的灶灰。

苏小棠扫过他们发颤的指尖,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当粗使丫鬟时,也是这样缩着脖子看掌事。

“排好。”她抄起竹片在案上敲了敲,“从今日起,你们跟着我学控火。”

小福子最先抬头,圆眼睛里全是惶惑:“掌事姐姐,不是该先学切配么?”

“切配是死的,火候是活的。”苏小棠抄起铁勺搅了搅滚水,蒸汽糊了眼,“等你们能凭耳朵听出水沸的轻重,凭鼻子闻出油星的生熟——”她突然顿住,喉间泛起腥甜。

昨夜强撑着不用本味感知试了三锅汤,每锅都咸淡失准,此刻连勺柄都握不稳。

阿秀眼尖,上前半步要扶,被她不动声色避开。

她扯过帕子擦了擦嘴角,继续道:“今日教你们听火。”说着掀开灶门,暗红的炭块“噼啪”爆响,“大火要听‘轰’里带脆,那是炭心未透;中火要听‘呼’里带沉,是炭气正足;小火么……”她俯下身,耳尖几乎要碰到灶口,“要听‘嘶——’像春蚕啃叶,那是炭要熄不熄的气。”

小福子凑过来,鼻尖差点被火星燎了:“姐姐是怎么听出来的?”

苏小棠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怎么听出来的?

从前是靠本味感知,灶火的温度、炭块的干湿、甚至柴薪里藏的虫蛀眼,都能在舌尖泛起具象的味道。

可现在——她摸了摸怀里的账本,昨夜写的“若有不测”还烫着心口——她得把这些“味道”变成能说能教的口诀。

“用心听。”她抓起小福子的手按在灶壁上,“手能触到的热是死的,心里能品出的热才是活的。”少年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围裙传来,她突然想起三年前老厨头教她颠勺时,也是这样抓着她的手。

那时候她以为自己抓的是厨艺,现在才知道,抓的是命。

“掌事!”阿秀突然低唤。

苏小棠抬头,就见陆明渊掀着门帘站在灶房外。

他穿月白锦袍,发间只别了根檀木簪,可那身气度还是压得满屋子烟火气都淡了——毕竟是侯府三公子,就算常来御膳房,也改不了骨子里的贵气。

“陆公子。”她福了福身,转身要擦手,却被他截了去。

陆明渊执起她的手,指腹蹭过她虎口新起的薄茧:“手凉成这样,还站了大半个时辰?”

小福子们早缩到墙角,阿秀识趣地带着人退下,木门闭合时漏进穿堂风,卷得灶火晃了晃。

“昨日让陈掌事送的参汤,你又泼了?”陆明渊从袖中摸出个青瓷瓶,“这是太医院新配的补元丹,每日两颗——”

“不必。”苏小棠抽回手,“我没病。”

“你没病?”他突然扣住她手腕,指尖按在她脉门上,“脉跳得像打鼓,眼底青得能浸出水。”他声音放轻,“小棠,你到底在怕什么?”

怕什么?

怕暖玉里的火突然烧穿心肺,怕某一日掀开锅盖时,尝到的不是食材的本味,而是灶神的贪念。

怕自己耗尽所有,不过是给那尊泥像续了香火,而“天膳阁”“棠火阁”,终成他人嫁衣。

她望着他眼底的关切,突然笑了:“我在怕有一天,我做的菜会失去温度。”

陆明渊一怔。

“用本味感知做菜,像隔着层琉璃看月亮。”她摸向案上的砂锅,汤勺还浮在滚水里,“好看是好看,可总少了点人气。”她指尖划过砂锅边沿的焦痕,那是她昨夜试火候时烫的,“现在不用了,手被烫红,汤咸了苦了,反而能记住——这是我苏小棠的手,苏小棠的错。”

陆明渊突然握住她那只带焦痕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你从来都是你自己。”

灶火“轰”地蹿高,映得他眼底也有团火。

苏小棠望着他,喉间的腥甜突然散了,只余下些微的暖。

是夜,苏小棠坐在阁楼里翻《棠火食经》。

烛火在她身侧投下晃动的影,她执起狼毫,在“火候篇”空白处写下:“大火如少年急行,步重而声脆;中火似耕夫担柴,步稳而气沉;小火若老妪缝衣,步缓而线长……”

笔锋在“长”字上顿住。

她望着墨迹慢慢晕开,想起今日小福子听火时发亮的眼睛,想起陆明渊握她手时的温度。

暖玉在她腰间轻轻发烫,这次不是灼人,倒像在应和她笔下的字。

她翻到食经最后一页,那里空了三年。

如今她提起笔,在最下方添了一行小字:“味有千般,心止一端。记此,以告后来者。”

烛芯“啪”地爆了个花。

苏小棠合上书,将它小心收进檀木匣。

窗外月上中天,她望着匣上的铜锁,突然笑了——就算灶神要“归”,她也要让这“棠火”,烧得更旺些。

《棠火食经》的檀木匣在案头搁了七日。

第七日卯时三刻,苏小棠掀开匣盖时,晨露正顺着窗棂滴在书页上,将\"火候篇\"末尾的\"老妪缝衣\"四个字晕开一道水痕。

她盯着那团模糊的墨迹,突然抓起狼毫在空白处补写:\"老妪缝衣时,灯芯要挑得半明半暗,针脚才稳——火亦如此,弱而不熄,全在守心。\"

笔锋顿住。

从前写食经,她总习惯用\"甜如蜜枣核苦似黄柏根\"这样的味觉比喻,可昨夜小福子举着炒焦的青菜问\"姐姐说的'苦似黄柏根'是舌尖先麻还是后涩\"时,她突然惊觉——那些绕着味觉打转的描述,终究是她本味感知的私藏,与旁人的锅铲隔着层毛玻璃。

\"阿秀,把前院那筐新摘的空心菜端来。\"她合上食经,指尖在\"守心\"二字上轻轻一按,\"让小福子、春桃、阿牛都来,今日不练刀功,专讲'火与心怎么绊住脚'。\"

小福子捧着菜筐进来时,菜叶上的水珠正顺着指缝往下淌。

他偷眼瞧苏小棠案上摊开的食经,见往日工整的小楷旁多了歪歪扭扭的批注:\"大火起锅时,手腕要像赶早集的村妇——急,但得匀着劲儿\";\"煨汤搅勺要三圈快两圈慢,像哄夜啼的娃娃,急不得也松不得\"。

\"都围过来。\"苏小棠抄起把铁勺敲了敲灶台,\"今日教你们'看火色'。\"她揭开灶门,暗红的炭块在风箱声里腾起橘色火苗,\"火发嫩红是炭湿了,得往灶膛里撒把盐;火跳金红是炭燥了,要沿边浇半勺温水——\"她突然停住,目光扫过春桃攥得发白的指尖,\"别记这些死规矩,记感觉。\"她抓起春桃的手按在锅沿上,\"手贴住这儿,等热度从掌心漫到胳膊肘,再数三十下,这时候下油,准保不腥。\"

春桃的手颤了颤:\"可...可掌事姐姐从前都是闭着眼尝的。\"

\"我闭着眼,是因为舌头比眼睛灵。\"苏小棠扯下腰间暖玉塞进春桃手里,\"你们闭着眼,是要让心比舌头灵。\"暖玉温温的,带着她常年揣着的体温,春桃忽然想起昨日半夜路过阁楼,见掌事房里的灯还亮着,窗纸上映着她伏在案头写字的影子,笔杆在指节间转了又转,像在跟谁较劲。

三日后未时,小福子端着青瓷盘站在苏小棠跟前时,额角的汗正顺着发梢往下滴。

盘里的清炒时蔬裹着层透亮的油光,空心菜梗脆得能听见\"咔嚓\"声,菜叶上凝着几粒碎蒜末,黄的是蒜,绿的是葱,分得清清楚楚。

\"这火候...\"苏小棠夹起一茎菜梗,咬下去的瞬间,耳尖突然发烫——不是本味感知带来的鲜甜在舌尖炸开,而是她能真切尝到油星子在锅里跳舞的温度,菜梗被火吻过的脆嫩,连蒜末是在油热到几分时撒进去的,都在齿间明明白白。

\"你已得火之真意。\"她放下筷子,看见小福子的眼睛亮得像灶膛里新添的炭。

春桃在身后偷偷抹眼泪,阿牛挠着后脑勺直笑,连向来板着脸的阿秀都抿着嘴,袖中攥着的食经边角被揉出了褶子。

是夜,苏小棠站在御膳房后巷的小厨房前。

月亮被云遮了大半,炉子里的火却烧得旺,橙红的光映得青石板都暖了。

她望着跳动的火苗,喉间又泛起那丝熟悉的腥甜——这是本味感知被强行压制时的反噬,可她没像从前那样掏帕子,反而往前走了半步,让火舌舔着她的裙角。

\"我不能让你带走一切。\"她对着炉火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片落在汤里的菜叶。

风突然转了方向,炉灰\"呼\"地扬起来,迷得她眯起眼。

再睁眼时,炉壁上那行泛着金光的古文字又浮现了,只是这次不像从前那样灼目,倒像被水浸过的金箔,淡得几乎要融在夜色里。

苏小棠屏住呼吸。

她记得第一次在炉壁看见这行字是在三年前,那时她刚当上御膳房代理掌事,本味感知突然暴烈得像要撕裂她的舌头。

字是用金粉写的,每个笔画都在发烫,写的是\"灶火承命,味传九重天\"。

后来每次她试图摆脱本味感知,这行字就会浮现,像根绳子拴着她的喉咙。

可今夜,那行字淡了。

她伸出手,指尖离炉壁还有三寸时,灼热感先涌了上来。

不是烫,是疼,像有人攥着她的手腕往碎瓷片里按。

她咬着牙往前送,直到指腹贴上粗糙的砖面——这次没有金粉簌簌往下掉,反而有股凉丝丝的东西顺着指尖往她血管里钻,像是某种被囚禁了太久的东西,终于找到了出口。

\"啪\"地一声,炉子里的炭块突然崩裂。

苏小棠猛地缩回手,看见指腹上多了道红痕,正慢慢肿起来。

她望着那道红痕,忽然想起白日里小福子端来的时蔬,想起春桃在食经上歪歪扭扭抄的\"火与心绊脚\",想起陆明渊昨日塞给她的补元丹还在妆匣里,裹着层没拆的锦帕。

后巷的风掀起她的衣角。

她摸了摸腰间,暖玉的温度不知何时降了,凉得像块普通的玉石。

回房时,她发现妆匣的锦帕被掀开了一角,补元丹整整齐齐码在里面,旁边压着张字条,是陆明渊的字迹:\"今日小福子说你尝菜时笑出了酒窝,我便知不必再劝。

但小棠,你的手若再凉下去——\"

她把字条贴在胸口,转身时撞翻了案头的茶盏。

温水渗进《棠火食经》新写的\"火候篇\",将\"守心\"二字泡得发涨,倒像是那两个字自己要从纸里挣出来,扑进人间烟火里。

是夜,苏小棠做了个梦。

她梦见炉壁上的金文彻底淡成了影子,而小福子、春桃、阿牛们举着锅铲站成一排,每个人的掌心都燃着团小火苗,红的、金的、橙的,像串起来的灯笼,把御膳房的天照得通亮。

可等她要伸手去碰最近的那团火苗时,突然觉得手腕发麻,眼前的光变得模糊,像隔了层没擦干净的窗户纸。

她想喊,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两下,慢得像要停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