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膳阁后巷的灯笼被夜风吹得摇晃,苏小棠推开偏院木门时,袖中《灶神录》的纸页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她摸黑绕过廊下的青竹,指腹擦过门楣上残留的香灰——那是白日里她命人新换的艾草香,说是避蚊虫,实则为火祭掩去异香。
案头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她将书摊开在梨木案上,泛黄纸页间\"火祭二式\"四字正泛着幽蓝,像有活物在墨迹里游走。
后颈的红痕又开始发烫,那是昨夜灶神像壁画前力量翻涌留下的印记,此刻正随着目光扫过书页,一下下跳着疼。
\"用半条命换假死文书...\"母亲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
苏小棠的手指顿在\"以汤引火\"的批注上,记忆里那个雪夜,母亲跪在祠堂香案前,掌心的半块玉珏被握得泛青:\"等你能烧尽灶火里的阴谋,就能知道当年御膳房的锅底下,埋了多少见不得光的毒。\"
她突然想起今日在宗人府秘档里看见的朱批——\"处斩\"二字下,有极淡的墨点,像是笔尖停顿过三次。
或许母亲当日被押去慎刑司时,怀里正揣着这卷《灶神录》,或许那碗让老厨役替死的汤里,就藏着火祭的引子。
案角的铜漏滴了七声。
苏小棠起身推开密室暗门,石梯下的寒气裹着药香扑面而来。
密室中央的泥炉是她前日命人砌的,炉身刻着二十八星宿纹,与《灶神录》里\"祭灶需应天象\"的图示分毫不差。
炉边矮几上摆着青瓷药罐,罐口飘出的热气里浮着人参、鹿茸的甘苦——那是\"九转归元汤\",她照着御膳房古籍改良的补剂,本是给皇帝冬日暖身用的,此刻却要用来引动体内翻涌的灶神之力。
点燃龙涎香的手有些发颤。
苏小棠将香插在炉前铜鼎里,青烟盘旋着升上穹顶,在石壁上投出扭曲的影子。
她解下外衫盘膝坐定,后颈的红痕已连成一片灼烫的云,随着香灰飘落的节奏,体内有热流从丹田升起,沿着任督二脉缓缓游走。
\"引火入脉,以汤为媒...\"她默念着书中口诀,热流突然加速,像滚水冲开了堵塞的河道。
额角渗出冷汗,后背的衣襟很快被浸透,可那热流却愈发暴烈,从心口直窜到咽喉,烫得她喉间发腥。
\"不对...\"苏小棠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前日在灶王庙,壁画上的女子眼尾泪痣渗出幽蓝火焰时,她分明感应到力量里藏着某种桎梏,此刻这热流像是被挣断了锁链的野马,正疯狂撕咬她的经脉。
密室门\"咔\"的一声被推开。
陆明渊的玄色广袖带起一阵风,将龙涎香吹得东倒西歪。
他手里端着青瓷碗,碗中冰镇薄荷茶浮着两片薄荷叶,未及说话,先皱起了眉:\"你后颈的红痕漫到耳后了。\"
苏小棠抬头,见他额发被夜露打湿,贴在额角,玄色蟒纹暗绣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定是从宫宴上直接赶过来的,连朝服都没换。
\"停下。\"陆明渊蹲在她身侧,将茶碗抵在她发烫的手背上,\"昨日阿梨说你在城南老巷买了龙涎香和泥炉,我就让暗卫盯着密室通风口。\"他指腹轻轻碰了碰她汗湿的鬓角,\"你体内的热流波动,连院外的梧桐树都被烤焦了半片叶子。\"
热流又窜到肩胛骨,苏小棠疼得闷哼一声,却反手握住他端茶的手腕:\"我娘说,这力量能烧尽阴谋。\"她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色,笑了笑,\"当年她用半条命换假死,我用半条命换真相,很公平。\"
陆明渊的喉结动了动。
他伸手想扶她起来,却被她偏头避开。
密室里的温度越来越高,泥炉上的陶壶开始\"咕嘟\"作响,九转归元汤的药香混着龙涎香,熏得人眼眶发酸。
\"至少先喝口茶。\"他将茶碗凑到她唇边,薄薄的凉意在舌尖炸开,暂时压下了喉间的灼热。
苏小棠望着他袖中露出的半截象牙扳指——那是今早她塞给他的玉簪和木牌,被他仔细收在袖袋里。
\"再给我半炷香。\"她推开茶碗,重新盘起腿,后颈的红痕此刻已蔓延到锁骨,像一条燃烧的赤链蛇。
陆明渊盯着她发白的嘴唇,终究退到门边,手按在腰间玉牌上——那是能调动天膳阁所有暗卫的令牌。
热流再次翻涌时,苏小棠听见自己经脉发出细不可闻的\"噼啪\"声。
她咬着帕子,视线落在炉边的小锅上——那是特意留的,等热流稳住,就要将九转归元汤倒进去,让汤与火祭之力相溶。
此刻汤雾正从药罐口溢出,在半空凝成细小的水珠,落进小锅时,发出\"叮咚\"一声,像在应和她擂鼓般的心跳。
陆明渊的呼吸声突然一滞。
他望着苏小棠后颈的红痕里,正渗出极淡的幽蓝,与那日灶王庙壁画上的火焰如出一辙。
密室石壁上的影子开始扭曲,原本褪色的星宿纹竟泛起微光,像是被某种力量唤醒了沉睡的灵智。
\"小棠...\"他刚开口,便见她猛地睁眼。
那双眼眸里原本的坚韧被灼痛覆盖,却仍有簇小火苗在跳动——那是不肯妥协的光,是要烧穿所有阴谋的热。
苏小棠抬手抹了把汗,指尖颤抖着指向炉边的小锅。
陆明渊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药罐里的九转归元汤正翻涌着气泡,深褐色的汤液在烛火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像极了某种等待被点燃的火种。
苏小棠深吸一口气,颤抖的指尖扣住药罐的云纹把手。
炉中炭火噼啪作响,将她后颈的红痕映得愈发灼亮——那红痕已从锁骨爬至心口,像条被烧红的铁链勒进血肉。
她望着小锅里蒸腾的雾气,想起《灶神录》里\"汤引火脉,以味为媒\"的批注,喉间突然泛起甜腥,那是热流在经脉里横冲直撞留下的痕迹。
\"呼——\"她吐气如兰,将药罐倾斜三寸。
深褐色的汤液裹着人参的甘、鹿茸的腥、当归的苦,细流般坠入小锅。
雾气腾起时,她的睫毛猛地一颤——那不是普通的蒸汽,是带着温度的信息流,顺着鼻腔直钻脑海。
人参须根的甜在舌尖绽开,鹿茸髓质的腥在齿间翻涌,连最角落里那片被煮化的甘草,都在味蕾上洇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酸。
\"心跳...对,跟着火焰的节奏。\"她咬着牙调整呼吸,目光锁住炉中跃动的火苗。
火舌舔着泥炉内壁,每一次起伏都像在敲鼓。
她数着:\"一、二、三...\"第三下时,心口突然一热,热流竟顺着心跳的节拍,乖乖顺着任督二脉流转起来。
后颈的红痕不再灼痛,反而泛起酥麻的痒,像有只温热的手在轻拍她的脊背。
\"成了?\"陆明渊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紧绷。
他不知何时已挪到她身侧,玄色衣袖扫过她汗湿的手背。
苏小棠没回头,她的注意力全被舌尖的百味缠住了——汤里那片被煮得半化的茯苓,原本该是清苦的,此刻竟渗出一丝蜜甜;那截被切得极细的肉桂,辛辣里裹着点陈年陈皮的甘,像极了母亲当年在灶房煮的驱寒汤。
\"是火候。\"她突然开口,声音发颤却清亮,\"汤滚到第七次时,火候从武火转文火,肉桂的辛辣被压下去三分,茯苓吸饱了鹿茸的血气...\"话音未落,热流突然在丹田处炸开。
她眼前闪过一片金星,后颈的红痕瞬间烧得透亮,连锁骨处的皮肤都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小棠!\"陆明渊的手掌按上她后颈,掌心的凉意在灼烧的皮肤下炸开。
可那热流像被捅了马蜂窝的蜂群,\"轰\"地窜上手臂。
苏小棠惊觉指尖发烫,低头时正看见案上的姜片\"腾\"地窜起幽蓝火苗——那是她在灶王庙壁画上见过的颜色,带着诡谲的温度,连空气都被烤得扭曲。
\"水!\"她喊得撕心裂肺,反手去推陆明渊。
可那火苗像是有生命,顺着姜片爬到竹编的蒸笼上,又顺着蒸笼的缝隙钻进米缸。
陆明渊拽着她往门口退,玄色广袖扫过案角的醋坛,酸溜溜的气味混着焦糊味刺得人睁不开眼。
苏小棠挣开他的手,抄起案边的铜盆砸向米缸——冷水泼下的瞬间,幽蓝火焰\"滋啦\"一声化作青烟,却在缸壁上留下焦黑的星芒状痕迹。
\"眼睛...\"她捂住脸,指缝间渗出湿热的液体。
刚才那一眼,她分明看见火苗里浮动着金色符文,可现在视线像蒙了层毛玻璃,陆明渊的脸在眼前晃成重影。
后颈的灼痛顺着神经窜进眼球,她踉跄着撞在墙上,指甲深深掐进青砖缝里:\"是...是过度使用本味感知?\"
\"不止。\"陆明渊扶住她的腰,掌心能摸到她剧烈的心跳。
他扯下自己的束发带,蘸了凉水敷在她眼上:\"你后颈的红痕在渗光,和壁画上的灶神眼尾一样。\"他的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的石头,\"暗卫说今早城南灶王庙的琉璃瓦裂了三块,现在看来...\"
苏小棠抓住他的手腕,凉水顺着发带滴在她手背上,让她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半块玉珏——那玉珏也是这样凉,带着经年的体温。\"我听见了。\"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在火焰烧起来的时候,有个声音...在笑。\"
陆明渊的动作顿住。
他望着她睫毛上挂的水珠,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将她抱得更紧:\"先歇着。\"他指腹抹掉她唇角的血渍,\"天膳阁的暗卫守在院外,阿四带着御膳房的人在配药,你...\"
\"不够。\"苏小棠打断他,湿漉漉的发带滑到鼻梁,露出她发红的眼尾,\"刚才那一瞬间,我尝出汤里多了一味药——不是人参鹿茸,是...是灶神之里本身的味道,像烧红的铁浸在雪水了。\"她扯开发带,虽然视线仍模糊,却能清晰听见陆明渊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撞在她耳边,\"我能更接近真相的,只要...\"
\"没有只要。\"陆明渊的拇指按在她唇上,\"你现在闻得到吗?\"他扯了扯她的衣袖,\"配药房的艾草香混着薄荷味,阿四的暴脾气快把药碾子砸穿了。\"苏小棠一愣——她确实闻到了,比往日清晰十倍的艾草苦香,混着薄荷的凉,甚至能分辨出那是新晒的艾草,带着晨露的潮气。
窗外夜风突然卷起一片梧桐叶,\"啪\"地拍在窗纸上。
陆明渊抱着她走到窗边,模糊的视野里,那片叶子的脉络竟清晰得可怕——每道叶纹里都凝着夜露,像串细小的珍珠。
苏小棠伸手接住,指尖触到露珠的瞬间,竟尝出了露水的味道:带着梧桐树皮的涩,混着远处荷塘的腥甜。
\"小棠?\"陆明渊的声音里有了丝不安。
她望着炉中渐弱的火苗,耳边又响起那声轻笑。
这次更清晰了些,像是女子的声音,尾音带着点调笑的甜:\"小灶君,终于肯醒了?\"
热流在体内缓缓平息,可苏小棠的指尖还在发烫。
她望着掌心,那里有个淡金色的印记,像朵未开的莲花——刚才救火时,她竟没注意到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夜风卷起案上的《灶神录》,纸页哗啦啦翻到新的一页。
苏小棠眯起眼,模糊的视线里,墨迹正缓缓渗开,露出一行新写的字:\"火祭既成,五感通神。\"
而在那行字下方,画着朵绽开的金色莲花,与她掌心的印记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