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恩握着狼毫的手微微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小片。
他扫过名单上“刘至和、王亭章、王至本、张有达、谷丰泽、林二泽”这串名字,瞬间捕捉到其中微妙的脉络——“至”“章”“达”“泽”四字,恰似暗语般串联起庞大的宦官体系。
那些出自对应净身房的太监,如同根系般盘错在御马监、内卫、外卫、庄卫各个要害之处,构成一张细密的权力网络。
目光落在“张有达”三字时,他眉梢轻挑。
不同于众人皆以“有”字排辈,这个带着“达”字印记的名字,恰似混进雁群的异色孤鹜,反倒格外扎眼。
而当视线扫过刘至和的名字,王承恩喉头微动。
身为番子的荫千户,这在崇祯朝的东厂堪称异数——自明武宗后,荫封千户的恩典便如凤毛麟角,如今竟落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传闻他那立下汗马功劳的干爹,硬是将毕生功勋拱手相让,才换来这般殊荣。
更难得的是,刘至和承袭了父辈的悍勇,在曹化淳与王德化麾下冲锋陷阵时,连番子见了血都要腿软的狠差事,他却咬着牙拼出一条血路。
想到此处,王承恩笔尖一转,将名字工整誊写,墨迹未干的宣纸上,仿佛已能窥见这个年轻人在宦海沉浮中冉冉升起的锋芒。
朱有建手中的鎏金茶盏轻叩案几,清脆声响划破殿内紧绷的空气。
王承恩垂首执笔,将密密麻麻的功勋细则誊写在明黄绢布上,墨迹如血般晕染开来。
“所有参战者,先记基础分、灭敌分各百点,再算宣化城攻防双百——”
帝王拖长的尾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三层功勋台的门槛,今后便有万千人踏破!”
殿外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无论是番子们腰间染血的短刃,还是御马监骑士磨损的马镫,此刻都化作了通往功勋的阶梯。
那些在战场上厮杀的身影,仿佛在这一刻都被镀上了金边,连庄卫里负责运粮的杂役,眼中都燃起炽热的光。
“炸古道、毁辽西走廊者,各赏基础分百点!”
朱有建突然提高声调,狸猫受惊般竖起尾巴。
守关隘口的士卒们屏息凝神,听着帝王念出
“加五十分固防分,再加五十分荫蔽分”,
二百分的数字如重锤般砸在心头。
当“二层功勋台”的谕旨落下,整个弘德殿仿佛都在功勋的热浪中震颤。
有人偷偷擦拭眼角,有人握紧了腰间的令牌——这一场算计精妙的论功行赏,让每一滴血、每一分力,都成了朱有建手中操控人心的筹码。
朱有建微微一笑,目光扫过众人,仿佛在欣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
他深知,这些功勋不仅是对过去的奖励,更是对未来忠诚的激励。
而他,正是这场戏的导演,掌控着每一个角色的命运。
王承恩捧着烫金封皮的《功勋积分算法》,在殿内缓步绕行。
每经过一位将领,便将册子轻轻递出,指尖还残留着墨香的纸页在众人手中传递,仿佛流动的金箔。
“诸位请看仔细,这上面每一笔都盖着司礼监印鉴。”
他刻意加重语气,扫过众人紧绷的面容,
“圣上赏罚皆循此法典,既不会凭空克扣,也容不得侥幸僭越。”
待册子传回御前,王承恩清了清嗓子,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的碑文拓片:
“这碑文刻录之规,便是功勋最实打实的用处。”
他展开拓片,烛火映得字迹忽明忽暗,
“一二层功勋者,碑文每字占三级;三四层降为二级……”
说到此处,他指尖划过拓片角落,
“像这‘奋勇杀敌’四字,普通士卒刻来需五成功勋,可诸位有了今日战功——”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不过是抬手间的事。”
殿内众人低头凝视手中的册子,呼吸不自觉加重。
姓名籍贯是刻在石碑上的印记,而功勋层级则决定着这些名字能留存多少事迹。
有人摩挲着册子边缘,盘算着自己能在青史上留下几行文字;
有人悄悄挺直脊梁,眼中燃起新的野心。
唯有朱有建倚着龙榻,漫不经心地给狸猫顺毛,将这场关乎荣耀与传承的算计,化作掌心柔软的温度。
王承恩话音未落,弘德殿内便腾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曹化淳的折扇“啪”地合拢,在掌心重重一敲;
方正化粗糙的指节捏得发白,关节处凸起的青筋如虬结的藤蔓;
高起潜三角眼瞪得浑圆,喉结剧烈滚动,仿佛要将这惊人的荫升之法囫囵吞下。
“荫父荫母,立碑刻传……”
不知谁喃喃出声,打破了死寂。
殿内一众太监皆是无根之人,生时无法延续血脉,死后更难入宗祠受祭,如今这荫升之法,却如同一道天光劈开了晦暗前路。
能为父母立碑,让祖宗之名镌刻在青史之上,甚至让五代先祖都沐浴皇恩——这对他们而言,远比金银财宝更具诱惑。
朱有建望着殿内红了眼的臣子们,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狸猫在他怀中翻了个身,毛茸茸的肚皮蹭着龙袍。
帝王指尖轻抚过猫毛,眼底尽是算计的光芒。
他深知,这些被世俗冷眼相待的太监,内心最渴望的便是这份光宗耀祖的荣耀。
而这荫升之法,便是他手中最锋利的钩子,勾得众人甘愿为他赴汤蹈火,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在族谱上挣出个光耀门楣的名分。
殿外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龙椅上,将朱有建的身影拉得老长,仿佛连他的心思都被这光影勾勒了出来。
他微微一笑,低声自语:
“人心所向,便是朕的天下。”
弘德殿内,烛火摇曳生姿,龙涎香与粽香交织在一起,弥漫在整个大殿之中。
朱有建轻轻抿了一口白玉盏中的雄黄酒,目光扫过席上众人。
宫女们捧着青瓷食盒穿梭于席间,她们发间的茉莉珠花随着步伐轻轻颤动,而她们眼底藏不住的期盼比往日更盛。
帝王那句“人人皆有机会入功勋台”,如同春日惊雷,在她们心底炸开万千涟漪。
这些深居宫闱的女子,虽无缘婚嫁,却能以另一种方式在青史上留下芳名,怎能不叫人热血沸腾?
高起潜端起鎏金酒盏的手微微发颤,浑浊的三角眼盯着杯中翻涌的雄黄酒。
虽说此次功勋评定他位列末席,但朱有建那句“来日方长”却如重锤般砸在心头。
想到自己垂垂老矣的父母,想到族谱上即将添上的荣耀一笔,他的喉头突然哽住。
仰头饮尽烈酒时,不知滚落嘴角的是酒还是泪。
曹化淳手持白玉拂尘轻点案几,随着丝竹声悠然哼唱;
方正化甩开腮帮子大嚼鹿肉,油渍顺着下巴滴落,他却浑然不觉;
六位千户更是推杯换盏,醉意上头时竟拍着桌子唱起塞外战歌。
殿外细雨绵绵,打在琉璃瓦上叮咚作响,却掩不住殿内此起彼伏的碰杯声与大笑声。
朱有建看着这群醉态百出的臣子,怀中的狸猫突然跃上酒案,爪子蘸着雄黄酒在宣纸上踩出朵朵梅花。
帝王见状拊掌大笑,笑声与殿内的喧闹声融作一团,将端午节的欢愉推至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