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风骤起,吹得纱帐猎猎响,却盖不住两人眼底翻涌的算计。
这步离间棋,已在九江城的夜色里悄悄落子。
高智成话音刚落,高宇顺先点头,随即又缓缓摇头,烛火把他脸上的皱纹照得忽明忽暗。
“智成,你这离间计是巧,可太小看左家父子了。”
他手拂过案头地图,指尖重重按在九江城的标记上,
“左梦庚在军中没威望,就算得了统领的虚衔,那些关宁铁骑出身的将领,谁会把他当回事?
这支部队是左良玉养了二十多年的私兵,只认钱粮和大帅的虎符。”
少年刚要辩解,就见高宇顺攥紧拳头:
“况且这反间的手段,早就用得烂大街了!
左良玉老奸巨猾,一见密旨就知道是计。
到时候他不光不会跟儿子反目,反倒会举着‘清君侧’的旗子,带着五万大军杀回九江!”
高宇顺猛地转身,眼里寒光乍现,青铜护甲擦过剑柄,蹭出细微声响:
“咱们犯不着在计谋上费功夫!
左梦庚留守的两万残兵,一半是老弱病残,精锐早被左良玉带走了。”
他抬手在喉咙处虚划一下,
“趁夜摸进营寨,放仁慈煤烟放倒守卫,该杀的杀,该抓的抓!
管他战力怎么样,等左良玉反应过来,九江城早换主人了!”
案上烛火突然爆出灯花,照亮高智成豁然开朗的脸。
高宇顺拍了拍义子的肩膀,铁甲碰撞声里藏着豺狼般的狠劲:
“记住,对付左家这种豺狼,耍心眼不如直接咬断喉咙!”
八月的鄱阳湖像一口烧红的巨锅,蒸腾的暑气烫得人皮肉发紧。
左良玉的军队刚从饶州府搜罗够船只,正准备顺水路回九江,却不知芦苇荡里的蒲草深处,早已织好了天罗地网。
当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漫过湖面,一队黑影贴着水皮划来,船板压得湖水微微发颤,舱里堆叠的竹筒泛着青灰色冷光——
那是数百枚裹着油纸的\"仁慈煤\",静等时辰一到便要吞没人烟。
高智成攥着刀柄的手沁出薄汗,指节泛白地立在船头。
对岸军营的灯火星星点点,像撒在黑布上的碎银,他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
干爹前日那句\"豺狼需断喉\"还在耳边炸响,此刻却要亲眼瞧另一种杀戮:
不用一刀一枪,仅凭一缕青烟就能掀翻整支军队。
\"起风了!\"
高宇顺的低喝裹着湖腥气砸过来,数百枚煤筒应声点燃。
南风卷着无色无味的煤烟,像条无声无息的巨蟒,吐着信子扑向军营。
帐里的兵卒有的正举着酒碗灌酒,有的还在棋盘上落子,连打个哈欠的功夫都没走完,便软倒如泥。
高智成瞪圆了眼,看着整排整排的士兵栽下去,酒碗摔得粉碎,棋子滚了满地,腰间的兵器连鞘都没来得及拔。
往日在盛京皇宫里,那如刀尖跳舞的突袭,在这潮水般漫过的静默攻势前,竟显得像孩童打闹般轻飘飘。
湖面传来木桨搅水的轻响,无数黑影踩着水跃上滩涂。
他们把昏迷的士兵像捆稻穗似的串起来拖走,甲胄碰撞声混着粗重的喘息,高智成忽然后颈发寒——
这铺天盖地的俘虏潮,才是真正的绞肉机啊,没有血光飞溅,却比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更让人头皮发麻。
暮色里的鄱阳湖滩涂,左良玉软塌塌的身子被粗鲁地拖进深坑。
高智成瞅着干爹把绳索往敌将脖子上套,忙出声拦:
\"干爹!左良玉是总兵,留着他可是天大的军功!\"
高宇顺抹了把脸上的泥浆,青铜护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幽幽的光:
\"傻小子,圣上说了,功勋积分只算人头数!\"
他踹了踹旁边堆着的俘虏,麻绳摩擦声混着压抑的呜咽,
\"这四万多人,光按脑袋算就有三百分。
咱父子对半分,再加上缴获的金银、战时表现......\"
话没说完,高智成的眼睛亮得像燃着的火把。
\"近三百分!\"
少年攥紧腰间令牌,指腹都要嵌进木头里,仿佛已经摸到了金灿灿的功勋簿,
\"那岂不是能给祖宗立功德碑了?\"
他忽然顿住,望着掌心刻的\"高\"字印记,又想起族谱里平安道郡守朴家的先祖牌位,喉间泛上股酸涩。
就算净了身、改了姓,刻在骨血里的那点荣耀,总算有机会在大明的土地上亮亮相了。
夜风卷着血腥味掠过芦苇荡,深坑渐渐被黄土填实。
高宇顺揽过养子的肩膀,望着远处如蚁群般被赶动的俘虏,低声笑:
\"来日方长,有主子这般雄才大略的圣主,说不定咱父子也能登上八层功勋台。\"
暮色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高宇顺拍着高智成的肩,指尖的泥浆在少年肩头洇出块深色印子。
\"智成啊,\"
他望着远处被绳索串成线的俘虏,嘴角勾着抹说不清的笑,
\"战场从来不是英雄耍威风的戏台。
仁慈煤一撒、绳索一捆,五万大军手到擒来,这不比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强百倍?\"
少年望着干爹眼里打转的算计,忽然后颈发凉。
高宇顺却凑得更近,温热的气息扫过耳畔:
\"咱们做宦官的,生来就被人戳脊梁骨,还讲什么君子之道?
那些世家子弟舞刀弄枪争军功,最后还不是给咱们做嫁衣?\"
话音刚落,高智成已经点头。
远处鄱阳湖的水面晃着碎银似的光,映着墨黑的天,两人对着笑起来,像夜枭啼叫。
惊得芦苇丛里的水鸟扑棱棱飞起,扎进更深的黑暗里去了。
当游击小队的战旗如星火般漫卷湖广四野,唯有承天府那片嘉靖皇帝钦定的皇庄禁地,在烽火中透着诡异的静谧。
显陵朱红宫墙巍峨矗立,琉璃瓦在残阳下泛着冷光,小队的铁蹄碾过外围荒草时,都似带着三分顾忌——
仿佛怕惊醒地底长眠的帝王,蹄声都压得低了些,转而将锋芒尽数劈向更南方的层峦叠嶂。
崇祯十七年八月初七,捷报裹着湖湘的湿气,如雪片般扑进洛阳城。
股东们在案前摊开泛黄的户部舆图,指尖划过墨迹模糊的州县边界,丈量土地的算盘刚拨响两声,便齐齐顿住了——
湖广版图看着广袤,藩王封地却像密匝匝的蛛网,缠缠绕绕占去了六成地界。
更让人犯难的是,刨去土司世代盘踞的那些峰峦叠嶂的密林,真正能划归朝廷分配的耕地,满打满算不过两成。
即便如此,这片被战火啃噬得遍体鳞伤的土地,仍凭着骨子里那份得天独厚的水土,稳稳坐实了“湖广熟天下足”的名头。
洞庭湖的粼粼波光里,湿润的季风正悄悄掠过,在那些裂着口子的田垄间,悄悄埋下明年稻浪翻滚的念想。
只是谁也说不准,那些刚分到土地的农户,能不能在这片饱经沧桑的荆楚大地上,把破碎的日子重新缝补成一幅盛世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