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浸染江面时,高宇顺立在船舷边,看着最后一批俘虏被押进幽暗的船舱。
潮湿的江风卷起他衣摆,也卷起心头的一丝暖意——
多亏了左良玉相助,那些费尽周折寻来的船只,此刻正稳稳承载着这批战俘。
船板被踩踏得吱呀作响,与俘虏一同登船的,还有许多船工拖家带口的身影。
当他许下延安府沃土可耕的承诺时,那些人眼里迸发出的希望比江水还炽热;
甚至来不及讨价还价,转身就奔回家拽着妻儿老小,跟着船队匆匆启程。
月轮爬上桅杆时,船队在江面划开粼粼银波。
高智成站在首艘战船甲板上,八百战士腰间的佩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这支由他统领的先遣队正朝着安庆府破浪而行。
而高宇顺则立在另一艘船头,望着渐渐远去的船队,目光如炬。
承天府的灯火在江雾中若隐若现,那里藏着海师急需的栋梁之才,才是此行真正的目的地。
当两船在九江府宽阔的江面上分道扬镳时,父子二人隔着翻滚的浪涛挥手,江风裹挟着未说完的叮嘱,消散在沉沉夜色里。
出发前,高宇顺望着承天府的方向,眸中满是志在必得的笃定。
三万在籍庄卫,身负看守皇陵、拱卫皇庄的重任,在他想来,此次招贤纳士,必然如探囊取物般顺遂。
然而命运的车轮却碾碎了他的预想。
李自成的闯军与张献忠的西军如汹涌浪潮,一次次席卷这片土地。
那些巍峨的皇陵碑石上,至今还留着刀劈箭射的斑驳伤痕;
皇庄的红墙内外,不知浸染了多少庄卫将士的热血。
每一次兵戈相向,庄卫都承受着重创,折损的人手如断线风筝,再难寻回踪迹。
经年累月的战火摧残下,曾经浩浩荡荡的三万之众,如今竟只剩寥寥三千残兵;
在满目疮痍中勉强支撑着守卫的职责,与高宇顺心中的预期相去甚远。
皇庄管事握着高宇顺的手时,掌心的温度带着几分颤抖。
这位两鬓斑白的老者,眼中泛起盈盈泪光——
十几年了,他太久未曾见过来自北直隶的朝廷来人。
管事的热情如煮沸的江水,滔滔不绝地挽留高宇顺多住些时日;
忙前忙后地张罗着,恨不得将承天府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只为尽一尽地主之谊。
暮色沉沉压在皇庄残垣之上,高宇顺望着眼前参差不齐的人群,五千男女老少挤在破败的院落里;
佝偻的老者拄着枯枝般的拐杖,面黄肌瘦的病弱倚靠着土墙,稚子在母亲怀中发出有气无力的啼哭。
他喉头像是被铅块哽住,连一句宽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当问及钟祥县留守司,得到的答复更似一记重锤——
那里早已成了一座空城,昔日的守卫不是横尸荒野,就是如惊弓之鸟般四散奔逃,生死不知。
目光投向远处的显陵,朱红宫门在夕照下泛着苍凉的血色。
这座埋葬着嘉靖皇帝父母的陵寝,占地之广冠绝大明所有皇陵。
想当年,嘉靖帝为护佑先人安息,不惜大费周章:
将钟祥破格升为县治,又强行划并周边数县,钦定“承天府”之名;
硬是将这片土地与应天府、顺天府比肩,列入大明四京都之列。
可岁月流转,到了万历中期,曾经煊赫一时的承天府,早已褪去荣光,只空留“京都”虚名。
虽与南都应天、中都凤阳、北都顺天共享尊荣,实则既无繁华市井,也无重兵拱卫;
不过是襄王、荆王、楚王、湘王名义上的拱卫,在风雨飘摇中独自承受着岁月的侵蚀与战火的荼毒。
崇祯十五年的风裹着硝烟,无情地掠过残破的承天府。
那四位藩王曾金碧辉煌的王府,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在荒草间诉说着往昔的荣光——
张献忠与李自成的铁蹄踏碎了朱门绮户,熊熊烈火将王府化为灰烬,藩王阖府上下几乎无人生还。
显陵也在连绵战火中伤痕累累,无数次被叛军侵扰。
多亏承天府这群衣衫褴褛却仍死守陵寝的守卫,用血肉之躯筑起防线;
才让这座皇家陵寝虽千疮百孔,却侥幸躲过被盗掘的噩运。
皇庄管事抚着显陵斑驳的石墙,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庞滑落,声音颤抖得不成字句:
\"再有下次,真真是守不住了......\"
高宇顺望着老人绝望的神情,心头泛起酸涩。
好在途经武昌时获取的消息,此刻成了安抚人心的良药。
他握住老人布满老茧的手,语气坚定如磐:
\"莫要忧心!
大明王师已荡平湖广的闯贼余孽与西贼流寇。
待山河重整,这承天府定能重现往日生机!\"
暮色里,他的话语如同穿透阴云的一缕光,为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燃起一丝劫后重生的希望。
暮色再次浸染江面时,高宇顺立在船头,望着承天府的残垣断壁渐渐缩成天际的黑影。
原本满怀期待的招贤计划,在满目疮痍前彻底落空,如今的承天府非但无法输送人才,反倒成了亟待援助的困局。
他攥紧腰间的佩刀,刀鞘上的纹路硌得掌心生疼,最终只能无奈地挥手下令启航。
船队顺江而下,向着安庆、应天府的方向缓缓驶去,激荡的浪花拍打着船舷,似在无声叹息。
当应天府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高宇顺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
与北直隶、湖广烽烟四起、流民遍野的惨状截然不同,这里的城郭楼宇完好如初;
秦淮河上画舫穿梭,丝竹之声随风飘来;
街边商铺林立,行人衣着鲜亮,笑语盈盈。
雕梁画栋间,歌姬婉转的唱腔与小贩的叫卖声交织,远远望去,竟恍若太平盛世的画卷。
可高宇顺深知,这看似歌舞升平的表象下,不知藏着多少未被战火触及的暗流。
秦淮河的水汽裹着六朝金粉的余韵扑面而来,高宇顺摩挲着腰间鎏金腰牌,望着城楼匾额上“三山门”三个飞白大字。
近三百年来,这里见证过洪武皇帝定都时的恢弘气象,孝陵的石兽至今仍守着钟山南麓的王气。
即便永乐帝将龙辇北迁,应天府依然如同一颗蛰伏的心脏,完整保留着六部九卿的行政脉络。
城门守卫接过腰牌时,铜铃在他掌心发出清响。
二十名士兵列队鱼贯而入,高智成紧跟在干爹身后,目光被眼前的盛景牢牢攫住——
青石板路上,骡马驮着丝绸香料与漕运的吆喝声错杂,酒楼飞檐下悬着的琉璃灯晃碎了秦淮波光。
绸缎庄的绣娘探身招揽生意,当铺的金字招牌映着钱庄的算盘声;
当街杂耍的艺人顶起三丈高的竹竿,引得布衣商贩与锦袍公子同时驻足。
几个头戴孔雀翎羽、身着蜀锦的贵公子摇着湘妃竹扇招摇而过,衣袂扫过街边卖糖画的老者,惊起一片糖丝飞扬,却无人侧目——
在这座集天下奇货、纳四海风流的超级大都市里,再奇诡的行头也不过是市井长卷里寻常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