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宇顺看着少年赧然的模样,喉间泛起苦涩。
他想起自己十六岁随干爹监战边镇时,也曾为老卒临终前一句“家妻尚在田间”红过眼眶。
粗糙的手掌轻轻拍上高智成后背,却在触及少年单薄肩胛骨时骤然顿住——
这孩子的肩膀,比自己当年还要瘦啊。
江风卷起两人衣襟,他最终只是将人往身边紧了紧,任沉默在喧嚣的秦淮河边蔓延;
像老槐树的根须,在夜色里悄悄缠紧两颗相隔三十年的少年心。
众人在人潮中推搡近半个时辰,总算从长乐坊路的脂粉堆里“杀”了出来。
高宇顺拽着衣襟歪斜的高智成,在街角抓住个卖糖粥的老汉问路;
却被顺路涌来的人流直接“送”进了临街一间窄小的门脸——
门楣上“江宁县衙”的匾额掉了一角,堂内只有一张斑驳的公案、两把缺了扶手的竹椅,活像被人遗忘的旧茶寮。
值班衙头正就着油灯打盹,见这群披甲带刀的人闯进来,惊得差点把茶盏扣在公案上:
“乖乖隆地咚!
卞大家开唱三日,满街都是听曲的痴汉,您几位怎么往衙门跑?”
他揉着惺忪睡眼。
高宇顺已经错过府衙坐班时辰,只是想随口问问,或许能够得到些许答案:
“可知南京守备总管韩赞周在何处?”
衙头没有得到想要的答复,打量着高宇顺腰间的鎏金腰牌,惺忪的眼睛睁大,忽然一拍大腿:
“要说守备总管韩公公啊,京城谁人不知啊!
应天府紫禁城漏雨漏得能养鱼,韩公公早挪到乌衣巷住了。
巷头东花园那片白墙青瓦的宅子,都是他老人家的产业!”
衙头絮絮叨叨说着,手指向窗外东南方:
“从这儿出钞库街,过文德桥就是乌衣巷。
不过这会儿卞大家正唱到‘奴心落千丈’呢,您可得绕开桃叶渡;
那帮酸秀才听曲听疯了,指不定把您挤到河里喂王八!”
“为何县衙只有这一间破落衙房?”
高宇顺有些不解,南京城如此繁华,不至于给不起县衙办公屋舍。
衙头不以为意道:
“县衙临着秦淮河畔,寸土寸金啊,太爷自是不会空守,反正长干里也有公;
租出去年底也能弄些体己钱,大伙儿也高兴啊!”
高宇顺听得直皱眉,原以为天子都城的衙门该是庄严肃穆;
却不想在这寸土寸金的秦淮河畔,县太爷竟把公廨当商铺出租,自己躲到长干里享清福去了。
老衙头盯着高宇顺腰间的鎏金腰牌,浑浊的眼珠突然泛起亮光——
那“御赐”二字烫着璀璨鎏金,透着摄人的威严。
他喉头滚动,想起天启年间见过的那枚“九千岁”牙牌,同样的字迹,同样让全城官吏噤若寒蝉。
此刻他才惊觉,眼前这面容冷峻的北人,竟是当今圣上亲赐腰牌的肱骨内臣。
只是轻瞄一眼,就见着“御赐”下面是“总领”字样,衙头膝头一软,险些跪到青砖地上。
他当然知道这枚腰牌的分量——
那是皇帝亲手赐予的心腹重臣,每一枚都有着“如朕亲临”的威严气度;
可调动锦衣卫、内卫、府兵三重兵卫,更握着“抗令者充矿奴”的生杀大权。
此刻他再看高宇顺身后按刀而立的战士,忽然觉得那些甲胄上的月光都带着冰刃般的寒意;
仿佛下一秒就会化作皇家矿场的碎石,碾尽任何忤逆的声音。
老衙头忙不迭吹灭油灯,拽起油垢斑斑的衙役班头服下摆就往外走:
“大人您瞧好了!
从这钞库街穿过去,过了文德桥便是乌衣巷,小的熟得跟自家后宅似的!”
他弓着背在前头引路,灯笼穗子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光,忽然听见高宇顺问起家人,浑浊的眼睛瞬间蒙上一层雾气。
“不瞒大人,膝下就一个孙子,偏生是个犟种!”
他用袖口抹了把鼻尖,
“天天嚷着要去北边投军,说要学他爹杀鞑虏——
可他爹就是崇祯二年跟着袁督师守城,被鞑子的弓弦绞断了脖子啊!
十数年来,居庸关可曾真个挡住过鞑子?”
话音未落,灯笼突然晃得厉害,他险些被青石板缝绊倒。
高宇顺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腹摩挲着刻字的纹路。
想起十年前陛下站在紫禁城城楼上,望着漫天飞雪说“朕要让虏血染红长城”时,眼中燃烧的野火。
圣上敢于任用曹化淳、方正化,不过数千亲军,居然守住了万全右卫。
若不是如此,此刻怕是真如这老儿所言,鞑虏的马蹄早该踏碎居庸关了。
他忽然笑了,笑得眼中有泪,主子一朝醒悟,再不信那些文官指点江山,大明还是有希望的。
他望着衙头伛偻的背影,忽然开口:
“陛下有意开海,重复三宝太监盛举,新立海师!
明日带那小子去秦淮码头,咱家亲自送他进海师,如何?”
风卷着秦淮河的湿气扑来,他看见老人猛然转身时,眼角抖落的泪珠在灯笼下碎成八瓣星光。
“咱家观你有些见识,户籍何处,可是军户后人?”
高宇顺想起衙头说儿子跟过袁崇焕。
“户籍?”
老衙头的灯笼在青石板上投下佝偻的影子,
“如今住在太湖县方家村,可俺本是定辽宽甸军户。
万历三十四年那场大迁界,一家子被赶上牛车,拖家带口往南走了三个月……”
他忽然噤声,粗糙的手掌搓了搓灯笼穗子,像是要抹去记忆里的风沙。
高宇顺猛地攥紧腰间腰牌,宽甸?
那是当年李成梁铁骑纵横的辽东卫所,万历年间那场“内迁令”他是知道的:
朝廷为收缩防线,强行将辽东军民迁入内地,多少人哭断肝肠,埋骨异乡。
眼前这老儿眼角的皱纹里,怕藏着半部辽东血泪史。
“方家村百十来户,就俺家姓刘。”
衙头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刚来那年,孩子他妈抱着祖坟上刨来的黄土哭了整宿……
如今倒好,孙子又想往北跑,去杀当年逼得咱们离乡背井的鞑虏。”
他转头看向高宇顺,灯笼光映得瞳孔发亮,
“大人您说,这算不算命里的劫数?”
夜风卷来远处歌楼的琴弦声,高宇顺望着老人鬓角的霜雪,忽然想起京营里那些辽东老兵。
他们总在阴雨天揉着残腿,对着北方骂骂咧咧,却又把儿子送上城墙。
“不是劫数,是骨气!”
他伸手拍了拍衙头肩膀,鎏金腰牌在月光下闪过冷光,
“你孙子若进了海师,老子命卢九德带他在身边——
让那帮鞑虏瞧瞧,大明海师的坚船利炮,比他们的马缰利百倍。”
老衙头手中的灯笼“当啷”落地,烛火在青石板上溅开一片橙红。
他盯着高宇顺腰间晃动的鎏金腰牌,浑浊的眼睛里突然爆发出光亮,却又在下一瞬被泪水淹没。
当“大明海师”四个字砸进耳朵时,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砖缝里——
那是天启六年宁远城头,长子被后金火炮炸断左臂时,他在家书里写过的“水师若强,建奴安敢踏足辽西”的执念。
“大人!”
他的声音混着血沫和泪,在秦淮河的夜风里碎成齑粉,
“三个儿子都埋在辽西了!
天启六年正月,老大守宁远,被鞑子的铁蹄碾进了城墙根;
天启七年五月,老二跟着赵率教大人援锦州,脑袋被砍下来挂在旗杆上……”
枯瘦的手指抠进青砖缝隙,仿佛要把二十年的血泪都挖出来,
“咱们内迁军户,走到哪儿都是无根的草!
可俺不怨,军户的血就得洒在战场上!只是求大人……”
他仰头望着高宇顺,月光把皱纹里的哀伤都照得透亮,
“求您让那小子学些真本事,别像他爹那样,死了连个全尸都留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