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静得能听见露水坠在草叶上的轻响,山风卷着万寿山的潮气掠过石寨垛口,带起一阵砭骨的凉意。
秦良玉正斜倚在寨门的老槐树下,指尖摩挲着雁翎刀的铜环——
那环上的绿锈早被磨得发亮,刀鞘却依旧沉甸甸压手,裹着她南征北战的半生风霜。
忽然,一声阴阳难辨的问候撕破夜空,她指节猛地一颤,雁翎刀\"当啷\"砸在青石板上,火星溅起半寸高。
那声音...
怎么会如此熟悉?
\"老身便是秦良玉。\"
她声音发颤,喉间像堵着团滚烫的棉絮。
崇祯三年,紫禁城的烽火刚熄,那个捧着嘉奖圣旨的太监总管;
便是用这略带沙哑、仿佛被炭火燎过,却字字如铁的官话调子。
十四个春秋像寨外的江水般淌过,这声音竟还如昨日殿阶上的回声般清晰。
话音未落,\"唰啦\"一阵乱响炸开,石坪上的藤蔓被猛地扯开,露出底下黑压压的人影,像从地底钻出的蜂群。
当先那人高举着块白玉牙牌,月光泼在牌面上,映出\"内官监\"三个字,冷得刺眼。
林有德眯起布满血丝的眼,望着寨墙上那个佝偻却挺拔的身影,突然挺直了微驼的脊背,枯瘦的手按在腰间:
\"大明内官林有德,叩见秦帅!\"
刹那间,四面八方涌来更多黑影。
褪去藤蔓伪装后,蓑衣下的皮甲泛着冷光,一万四千双草鞋碾过潮湿的苔藓;
在石坪上踏出沉闷的轰鸣,汇成一片涌动的黑海。
寨墙上的守军攥着长矛的手沁出冷汗,火把在风里剧烈摇晃,将那些蓑衣人影扯成幢幢鬼影——
谁也说不清这是哪路神兵,只觉得头皮发麻,后颈的汗毛全竖了起来。
\"开寨门!\"
秦良玉的话音砸在地上,比刚才的刀响更沉。
是敌是友已不重要,单是这不动声色便围了寨子的阵仗,就足以让整个石砫震颤。
她目光如刀,刮过林有德那张刻满沟壑的脸,最终钉在他浑浊却藏着精光的眼眸上——
那里面有股狠劲,像她年轻时见过的边关风霜。
林有德颤巍巍站起,久蹲的双腿麻得像灌了铅,视线却死死锁着这位传说中的巾帼英雌。
秦良玉身量不过五尺,背驼得像座老桥,脸颊凹陷得能容下半只手掌,面色青黄得像经年没沾过荤腥。
可当她抬眼时,眼尾那抹朱砂痣红得妖异,像暗夜里凝住的血痕,硬生生将七旬老妪的暮气驱散了三分。
林有德喉头滚了滚,手不自觉攥紧——
这般刚毅不屈的神色,实在不该长在这般苍老的脸上,倒像是用刀刻在风骨里的。
他带着二百名太监缓步入寨,先褪下沾满尘土的蓑衣,粗糙的蓑草蹭过脖颈,留下几道红痕。
手腕上的麻绳深深勒进嶙峋的骨头,像嵌进肉里的铁环。
又将那件洗得发白的外衣仔细叠好,放在石阶上,露出里头水蓝色的内侍夏袍。
腰间突然闪过一抹银光——
那柄玄木拂尘竟藏在腰带暗袋里,柄上的银丝在火光下流转,冷得像块冰。
\"嗡——\"
细微的布料摩擦声突然涨潮般响起,二百名太监动作如一人,同时褪下蓑衣外衣。
霎时间,石坪上铺开一片水蓝色的云,衣摆上的银线云纹在火把下流转,仿佛真有活水在绸缎上奔涌。
当林有德将拂尘高高举起,所有太监\"唰\"地单膝跪地,从怀中掏出拂尘的动作整齐划一;
像是演练了千遍万遍,连衣摆扫过地面的声响都分毫不差。
\"石砫宣抚使镇东将军秦良玉接旨!\"
林有德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冰碴子,砸在火把跳动的光里。
寨门外的风卷着湿气扑过来,将他枯瘦的身影扯成道长长的黑影,钉在青石板上。
那些跪着的太监随着他的声音微微晃动,水蓝袍服上的银线云纹仿佛活了过来,顺着火光流淌,像要漫过整个石坪。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镇东将军秦氏代宣抚使,兢兢业业,忠贞果敢。
朕念尔秦良玉,一生为国立功,忠贞不二,其功勋卓着,实乃国家栋梁,社稷之福。
今朕秉持公心,追念汝往昔战功,体恤汝忠义之心,特封汝为忠义伯,食禄五百石,仍领石砫宣抚使之职,赐银十万两,许汝在石砫之地便宜行事,保境安民。
西贼祸乱川蜀,朕许人入川平之,待乱定,升尔督川蜀宣抚、宣慰各司,代行大都督之职。
游击将军刘德忠、游击主领林有德,可为汝臂助,待西贼乱平,许汝用三个月,
望汝善用之!
钦此!
大明崇祯十七年八月初一!”
林有德枯槁的手指抚过圣旨上朱红的字迹,笔尖般的指腹蹭过“八月初一”四个字时,嗓音猛地卡住,像被什么东西噎住。
他浑浊的眼珠倏地瞪圆,眼白上的红血丝像蛛网般炸开,喉间发出嗬嗬的轻响:
“圣主啊……您、您怎知老奴要到八月才能寻到秦伯爵?”
画面一转,紫禁城的西苑浸在暖黄的烛光里。
明黄色的身影半倚在金丝楠木澡盆沿,水面浮着大团玫瑰花瓣,红得像淌在水里的血。
朱有建漫不经心地给怀里的狸花猫揉爪子,黑棕相间的短毛沾了水汽,在烛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幽光。
“大伴,给秦良玉的圣旨,落的哪日?”
他头也不抬,指尖逗着猫爪下的水花。
“回主子,是八月初一。”
王承恩垂首躬身,视线钉在地面金砖的缝隙里,不敢多看那只在龙袍上呼噜噜撒娇的猫儿——
那慵懒的模样,倒比殿外的百官更像主子。
朱有建随手将猫儿搁在浴盆边,任它用爪子去扑水面的花瓣。
沾了水的猫突然蹿起来,爪子挠向他的龙袍前襟,他笑着抬手推开,指尖滴落的水珠砸在盆沿,溅起细小的涟漪。
“按游击小队的脚程,三个月光复四川该是够了,七月底该到了吧?”
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
“不过让她多等一个月,也无妨。
对了,秦良玉在哪?”
王承恩想也没想,躬身答道:
“主子,秦将军在重庆府东南的石砫宣抚司,是忠州人氏。”
“……”
朱有建突然没了声息,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滴落,砸在青砖地上,溅起比指甲盖还小的水花。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指腹按在突突跳动的青筋上,半晌才从鼻子里哼出个“嗯”字——
谁也没瞧见,他耳根悄悄泛起了红。
与此同时,石砫寨内的风突然停了。
秦良玉的脊背挺得比寨墙的老松木还直,指节却在微微打颤,攥得掌心发白。
她死死盯着林有德手中那卷明黄的圣旨,绫缎上的云纹在火光下流动,像活物般钻进眼里。
当林有德用那沙哑的嗓音,一字一顿地重复“大明崇祯十七年八月初一”时;
她终于猛地睁大了眼,眼尾的朱砂痣在火光中跳了跳,像要滴出血来。
“圣上怎会……”
“阿姐!快谢恩啊!”
弟弟秦民屏的声音带着哭腔,猛地拽了拽她的衣袖。
他的手也在抖,指尖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