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咸平三年深秋,敦煌的朔风卷着砂砾,在莫高窟的崖壁间呼啸了整整三日。172号洞窟里,年轻画工李墨的粗布袖口早已被沙尘染成土黄,他握着竹制刮刀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正小心翼翼地清理洞窟西壁剥落的墙皮。洞窟外的风声像无数匹野马在嘶鸣,檐角的铁马被吹得叮当乱响,混着他喉间干涩的咳嗽声,在空旷的洞窟里反复回荡。
“沙沙——”砂砾簌簌坠落的声响忽然被一声清脆的“叮”打断。李墨浑身一震,以为是刮刀触到了崖壁的岩石,可指尖传来的震颤却带着奇异的弹性,像是叩击着某种致密的彩釉。他忙将悬在头顶的油灯往身前凑了凑,昏黄的光晕立刻在墙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只见表层土红色的颜料下,正有一抹青金色的纹路随着碎屑剥落,如同一尾活鱼在浑水中渐显身形。
“师傅!快来看!”李墨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在洞窟的穹顶下撞出层层叠叠的回声。正在前室修补供养人画像的老画师张玄闻声赶来,他那双被岁月磨出厚茧的手此刻竟抖得厉害,枯瘦的手指拂过墙面上的碎屑时,带起的微尘在灯光里跳舞。随着表层颜料簌簌剥落,一对双鱼交尾的轮廓渐渐清晰——鱼身的鳞片竟是用孔雀石粉末镶嵌而成,在烛光中泛着幽蓝的光泽,仿佛下一秒就要摆尾游进旁边的飞天壁画里;鱼眼处镶嵌的金箔虽历经数百年氧化,边缘已泛起暗淡的铜绿,中心却仍残留着夺目的光芒,像是两滴凝固的晨曦。
更令人心头剧震的是,双鱼环绕的中心,赫然是一位身着唐代明光铠的将军。那铠甲上的甲片用细密的笔触勾勒,每一片都泛着冷硬的金属质感,腰间束着蹀躞带,悬挂的佩刀与算袋依稀可辨。将军左手紧握一柄玄铁剑,剑鞘上的缠枝纹清晰如昨;右手托举的玉符正散发出火焰状的光晕,那光晕用朱砂与铅白层层晕染,在暗处看竟真像有跳动的火苗在流转。
消息像被风卷起的蒲公英种子,不到半日就飘遍了敦煌城。南来北往的粟特商队听说了洞窟里的奇事,纷纷让驼夫改道绕行莫高窟,商队头领们捧着香料与琥珀,隔着老远就对着172号洞窟的方向拱手,只求能远远看上一眼壁画真容。来自龟兹的僧侣们更是虔诚,他们穿着赭红色的僧衣,背着经箧跪在洞窟外的沙地上,手中转着法轮,口中念念有词:“这是护佑丝路的圣物!是毗沙门天王显灵了!”
最动人的是那位年逾古稀的于阗商人,他拄着嵌银的拐杖,被两个孙子搀扶着走进洞窟时,浑浊的老眼突然亮了起来。老人颤抖着抚摸壁画角落的驼队图案,那些双峰骆驼的鞍具上还系着铃铛与丝绸,与他记忆中家族商队的样式分毫不差。“没错……就是这个样子……”老人的声音哽咽着,一滴老泪从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砸在褪色的颜料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三百年前,我祖父的祖父就是赶着这样的驼队,从于阗走到长安,壁画上的每一道针脚,都和他留下的账本里画的一样啊。”
洞窟里从此整日烛光通明,牛油烛与蜂蜡的气味混着壁画颜料特有的胶香,在空气中酿成一种奇异的味道。敦煌城里的耆老们都来了,有曾在河西节度使府当过幕僚的老吏,有守着藏经洞钥匙的道士,还有世代在莫高窟绘制壁画的画匠世家传人。他们围在壁画前,时而低声讨论,时而用手指着墙面细细辨认,烛火在他们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你们瞧!”一位曾游历长安的老儒突然惊呼,他指着将军画像左下方的角落,那里的颜料早已斑驳,却隐约能看见几行朱砂书写的字迹,“这行褪色的题记——‘大唐镇国公陈玄策’!”众人立刻凑得更近了,有人甚至拿出随身携带的水囊,倒出一点清水轻轻擦拭墙面。随着水渍晕开,那几个字的风骨渐渐显露,“陈”字的左耳刀遒劲有力,“玄”字的点画如星,“策”字的竹字头仿佛还带着笔锋的震颤,虽已模糊,却透着盛唐书法的豪迈气象。
旁边另有几处佉卢文刻痕,弯弯曲曲的字母像缠绕的藤蔓。幸好随行的僧人里有位通晓西域文字的,他对着刻痕研究了半日,突然双手合十道:“这是‘双鱼护路,万邦通达’的祝祷!是当年凿窟的工匠刻下的!”
消息传到归义军节度使曹元忠的府上时,他正在翻阅西域商路的舆图。听闻此事,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立刻推开案几,带着亲兵与府中珍藏的《凌烟阁功臣图》残卷,快马加鞭赶往莫高窟。洞窟里的烛火映在他银质的铠甲上,泛着冷光。曹元忠接过亲卫递来的铜制手镜,将镜面对准壁画上的将军面容——镜中映出的眉眼与家中残卷上的陈玄策竟分毫不差: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嘴唇,眼角那道细微的疤痕,连眉宇间那份睥睨西域的英气都如出一辙。
“此乃天佑我敦煌!”曹元忠猛地举起手镜,银甲在烛光中闪烁,“三百年前,陈国公率三十骑平中天竺,护佑西域商路畅通;如今神迹再现,定是要庇佑我归义军重兴丝路!”他的声音在洞窟里回荡,带着金石般的力量,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热血沸腾。
当夜,敦煌城的钟声突然长鸣起来。那口悬挂在城楼上的唐代古钟,平日里只在重大节庆时敲响,此刻却一声接一声地回荡在沙原上,惊起了城墙边栖息的寒鸦。百姓们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提着灯笼走出家门,顺着钟声的方向涌向莫高窟。很快,洞窟外的空地上就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供品:西域来的葡萄美酒装在夜光杯里,冒着热气的胡饼还散发着芝麻的香气,孩子们捧着自家晒的沙枣与杏仁,连最贫寒的人家也端来了一碗清水。
一位白发老妪被孙女搀扶着,颤巍巍地从布包里取出两个双鱼形状的面塑。那面塑捏得栩栩如生,鱼眼用黑芝麻点缀,鱼尾还沾着细碎的金箔。“我阿娘的阿娘说过,”老妪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沙哑,却字字清晰,“贞观年间,我们祖上的商队在白龙堆遇到沙暴,眼看就要被黄沙吞没,忽然天上出现两尾金鳞鱼,化作星辰指引方向,最后竟引着商队找到了水源。如今看来,那定是陈将军的玉符显灵啊!”
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有人开始低声吟唱古老的丝路歌谣,歌声混着风声与烛火的噼啪声,在崖壁间流转。不知是谁先发现的,烛火摇曳间,壁画上将军托举的玉符仿佛真的在流转光芒,那火焰状的光晕似乎在缓缓移动,将双鱼的鳞片照得愈发青翠,连将军铠甲上的纹路都像是活了过来。
李墨站在人群后,望着被烛光与目光包围的壁画,忽然觉得手中的竹制刮刀变得滚烫。他想起师傅常说的话:壁画会老,颜料会褪色,但那些被画笔镌刻的故事,总会在某个时刻醒来。此刻,千年前的传奇正从青金色的纹路里走出,重新钻进每个敦煌人的心里,在丝路的记忆深处,刻下新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