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暖阁的炭盆噼啪爆着火星,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素白帐幔上,像两株纠缠的老松。
鲁肃解下月白襕衫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深青中衣,玉牌仍系在腰间,\"江东柱石\"四字被体温焐得发烫。
\"子元兄可还记得,当年你说'海船要造三层帆,吃水线得嵌铜皮防虫蛀'?\"他屈指叩了叩案上茶盏,\"如今江东水师缺的不是桨手,是能载三千石粮的巨舶。\"
陈子元将茶盏推过去半寸。
茶汤映着他眼底的光,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七年前雪夜的体温还残存在记忆里——少年鲁肃把冻僵的手塞进自己怀里,哈着白气说\"等我有了船,要载着米粮去庐江,那里的孩子饿得啃树皮\"。
可此刻这双手正按在舆图上,指腹沾着墨渍,分明刚在曲阿的军议厅里圈过南海诸岛的标记。
\"海船不难。\"他用镇纸压平舆图边角,露出交州海岸线密密麻麻的红点,\"但得先说好,江东的兵船过了南岭,要给大汉留三条运粮道。\"
鲁肃的瞳孔微微收缩。
运粮道意味着驻军点,意味着军粮调度权。
他想起今早孙权拍在案上的剑——那是孙策临终前握过的,剑鞘上还留着暗红血渍。\"三条就三条。\"他扯出个笑,袖中摸出枚虎符拍在案上,\"这是柴桑水军的调令,子元兄要查船匠名录,随时可取。\"
帐幔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刘备掀帘进来时,身上带着外头的寒气,连眉梢都凝着白霜。
他扫了眼案上的虎符和舆图,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珏——那是当年陶谦让徐州时,百姓塞给他的,玉质已被盘得温润。
\"仲谋可愿立约?\"他直截了当,\"若江东得了交州,是否肯尊大汉正朔?\"
鲁肃的背绷得笔直。
他想起昨日在吴郡,孙权捏着玉玺模子说:\"当年伯符临终说'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陈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子敬,你说这玉玺上的'受命于天',该刻汉家年号,还是吴?\"
\"江东世代食汉禄。\"他起身向刘备作揖,袖摆扫过案上茶盏,\"待交州平了,自然要请天子下诏,为吴侯加九锡。\"
刘备的玉珏\"咔\"地磕在案角。
他望着鲁肃腰间的玉牌——那是孙策生前所赐,比天子赐的金印还贴身。
可陈子元却笑了,指尖顺着舆图上的海岸线划到夷州:\"九锡是该加的。\"他转向刘备,\"只是使君可记得,当年在平原县,咱们用三十艘渔船运了八百石粮?\"
刘备一怔。
那年饥荒,他们确实用渔船绕着渤海湾,从辽东私运过粮。
陈子元的拇指重重按在夷州位置:\"臣已命徐晃率三千水师,三日后夜袭夷州。\"他声音放轻,像怕惊了帐外的更夫,\"那里的土人只会划独木舟,拿下后封港三月,等江东的船出了建安港,咱们的海图就齐了。\"
鲁肃的手悄悄攥紧了椅把。
夷州在江东水师的巡防线上,若被大汉占了...他抬头正撞进陈子元的目光,那双眼底的冷意像淬过冰的剑,瞬间冻住了他到嘴边的质问。
\"子敬可是担心?\"陈子元忽然笑了,\"等你带着海船下交州,夷州的码头正好给你修船。\"他起身替鲁肃披上襕衫,沉水香混着炭火气钻进鼻腔,\"天快亮了,你且回馆驿歇着。
明日让糜竺带你去看船坞,都是能抗南海风浪的好船。\"
鲁肃走出东暖阁时,晨雾正漫过廊下的灯笼。
他回头望了眼窗纸上映着的两个身影——刘备还在看舆图,陈子元却站在阴影里,手里捏着半片染血的帛书。
那是荀攸死时塞给他的,上面写着\"江东必反\"。
\"使君。\"陈子元的声音像浸了水的琴弦,\"孙权去年在柴桑杀了三个谏臣,都是劝他莫要急着称帝的。\"他将帛书投进炭盆,火星\"轰\"地窜起来,\"但臣给了他希望——九锡,海船,交州的千里沃土。
等他啃下那些,牙口就钝了。\"
刘备望着跳动的火焰,忽然想起张飞写的\"不打\"二字。
墨迹粗得能刮手,可此刻舆图上的红圈更密,像撒了一把血珠。\"那夷州...\"
\"臣要的不是岛。\"陈子元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是从夷州到交州的海道。
等江东的兵困在岭南瘴气里,咱们的船能顺着海道抄他后路。\"他顿了顿,\"就像当年在新野,咱们用博望坡的火,烧了夏侯惇的粮。\"
这时,外间传来小吏的通报声:\"丞相,门外来了五个西域僧人,说是要见大汉的智谋之士,宣扬佛理。\"
陈子元的指尖在案上轻轻一叩。
他想起七年前鲁肃递来的热粥,想起荀攸染血的帛书,想起孙权摸剑时发亮的眼睛。
晨雾里飘来陌生的梵唱,像片新落的雪,盖在这盘已经布了七年的棋上。
\"请他们去西偏殿用茶。\"他对小吏说,目光重新落回舆图,\"告诉他们,大汉的智谋之士,最愿听新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