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七年冬,1125年
龙德宫的暖阁,隔绝了汴梁城外的风雪与流民的哀嚎。炉鼎中龙涎香袅袅,赵佶身着道袍,提笔悬腕,却久久未能落于那澄心堂纸上。墨汁凝滞,一滴浓黑坠下,污了雪白的纸面,也污了他试图描绘的仙山琼阁。
“废物!”他烦躁地将笔掷于案上,昂贵的紫毫滚落,在波斯进贡的地毯上拖出一道刺目的墨痕。近侍吓得匍匐在地,大气不敢出。
烦!太烦了!
赵佶焦躁地在暖阁内踱步。身上的道袍丝滑轻柔,却像无形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脑海里翻腾的,不是《黄庭经》的玄妙,不是《瑞鹤图》的意境,而是朝堂上那些挥之不去的面孔,那些让他夜不能寐的忧虑。
丁志文那张沉稳却如刀锋般的脸!那双眼睛,看似恭敬,深处却藏着睥睨一切的冷漠。每一次朝会,丁志文站在那里,就像一座沉默的大山,压得整个垂拱殿都喘不过气。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靖王钧旨”的烙印,那是比圣旨更令人心悸的力量!军权?财权?宣抚流民?这汴梁城,还有多少角落没有被那昌隆号的触角伸进去?他就在眼前!比当年的金贼、辽寇更近,更让人……毛骨悚然!
耿南仲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这个自己一手提拔的“忠臣”,口口声声为国分忧,实则满腹算计!整天就知道和丁志文斗,和那些清流斗,争权夺利,蝇营狗苟!流民的事被他捅出来,结果呢?反倒让丁志文借机搞出个什么“靖安使司”,权力更大了!废物!都是废物!就不能让朕清净一天吗?!
还有那些嗡嗡作响的朝臣!请战的,求和的,告状的,哭穷的……像一群令人厌烦的苍蝇!以前给西夏岁币,给辽国岁币,后来给金国岁币,虽然憋屈,好歹眼不见心不烦,钱给了,人家在千里之外,也就消停了。剩下的时间,他赵佶还能躲进他的艮岳,躲进他的书画世界,躲进他追寻的道境之中,做他的“道君皇帝”。
可现在呢?
杨靖!这个该死的杨靖!他把金人、西夏人都挡在了国门之外,这本该是泼天的大功!可他却像一座更庞大、更冰冷、更无法撼动的大山,直接压在了汴梁城头,压在了他赵佶的心口!每年给他的“岁币”(赵佶内心早已将这钱视为岁币),数额甚至比给金国的还多!但杨靖要的,仅仅是钱吗?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赵佶的心脏,越收越紧。
一个处置不好……会怎样?丁志文在朝堂上那番“保境安民”的慷慨陈词犹在耳边,可那平静话语下蕴藏的雷霆之力,赵佶感受得清清楚楚!靖王府的刀锋,随时可能落下!杨靖可不是辽人,也不是要钱不要命的金人!他是真正有能力掀翻这龙椅的枭雄!
“压力太大了……压力太大了!!”赵佶猛地捂住耳朵,仿佛要隔绝脑海中那些纷乱的念头,声音带着哭腔,“做皇帝太难了!太难了!!以前……以前党项狗、金贼、辽寇离得远,给点钱,剩下时间都是朕的!都是朕的!画画,写字,修道……可现在呢?一个杨靖就在跟前!就在跟前啊!”
他神经质地环顾这间耗费无数民脂民膏打造的、极尽奢华的暖阁,那些价值连城的字画、珍玩,此刻都失去了光彩,变得冰冷而讽刺。这里不再是他的避风港,而是困住他的金丝牢笼!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野火般在赵佶被恐惧和厌烦烧灼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不干了!”
对!不干了!这烫手的山芋,这要命的龙椅,谁爱坐谁坐去!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解脱般的狂热光芒。
赵桓! 太子赵桓!
这小子,最近不是和朝堂上一些人眉来眼去的勾勾搭搭吗?耿南仲那老狐狸似乎也对他颇多暗示。好啊!既然你有这个心思,有这份“雄心壮志”,那这皇位,你拿去!你拿去坐!
“省得像前朝……再闹出个‘烛影斧声’!”赵佶喃喃自语,身体因为这个大胆而懦弱的决定而微微颤抖。他想起太祖太宗兄弟阋墙的秘闻,一股寒意夹杂着扭曲的快意涌上心头。他不要做烛影下的亡魂!他要做主动让位的太上皇!享清福去!
这个念头一生出,就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犹豫和顾虑。一股前所未有的“干脆”劲头支配了他。这辈子优柔寡断、沉溺享乐,何曾有过如此“雷厉风行”的决定?
“来人!!”赵佶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变形,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亢奋。
内侍连滚爬爬地进来。
“传旨!立刻!马上!”赵佶急促地呼吸着,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召三省长官、翰林学士承旨、枢密使即刻入宫!朕……朕要下诏!内禅!传位于皇太子赵桓!朕要当太上皇!立刻!快!!”
惊雷炸响:朝野震动,太子疑惧
赵佶这道近乎癫狂的旨意,如同在汴梁城死寂的寒冬里,投下了一颗万钧霹雳!
朝堂之上, 耿南仲第一个接到消息,手中的茶盏“啪”地摔得粉碎!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脑子里一片轰鸣:“官家……疯了?!” 这突如其来的内禅,彻底打乱了他所有的布局!丁志文还没解决,太子(新帝)的根基和人脉远不如太上皇好控制!而且,太子……似乎对他耿南仲并非言听计从!巨大的权力危机感和失控的恐惧攫住了他。
其他接到旨意的大臣,无论是蔡京余党、清流还是中间派,无不目瞪口呆,难以置信。有人狂喜(权力洗牌的机会!),有人惊恐(国难当头,主少国疑?),有人茫然(天要塌了?)。整个汴梁的官场,瞬间陷入一片混乱和猜忌的漩涡。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在风雪中的汴梁城蔓延。“官家退位了?”“太子要登基了?”“这……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流民、商贩、士子、百姓,议论纷纷,惊疑不定。一种大祸临头的不祥预感,伴随着风雪,笼罩了这座昔日的繁华帝都。
东宫:太子赵桓的冰火两重天
最初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席卷了太子赵桓的全身!心脏狂跳,血液奔涌,几乎要冲破胸膛!皇位!梦寐以求的九五之尊!就在眼前了?这泼天的富贵,这执掌乾坤的权力……就这么……砸下来了?!
但狂喜仅仅持续了不到一息,就被无边的恐惧和疑虑死死扼住!
“为什么?!”赵桓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比窗外的雪还要白。他猛地站起身,又无力地跌坐回榻上,手脚冰凉。
试探? 父皇是不是在试探我?!是不是因为前段时间耿南仲和几个官员私下拜会自己,让父皇起了疑心?怀疑我迫不及待想上位?天可怜见!自己只是想在未来的朝堂上多几分保障,绝无逼宫之意啊!父皇……父皇这是要借机除掉我?就像……就像烛影斧声……那个可怕的念头让他浑身发抖。
甩锅? 杨靖的压力太大了?丁志文步步紧逼?朝廷内外交困,流民遍地?父皇……扛不住了?所以要把他这个太子推出来顶雷?!让他去面对那个如狼似虎的靖王府?让他去收拾这个烂到骨子里的烂摊子?!这哪里是皇位,分明是火山口,是断头台!
有诈?会不会是父皇和耿南仲设下的圈套?假意禅位,引自己得意忘形,暴露出“不臣之心”,然后再名正言顺地废黜甚至……赐死?!皇家无父子!赵桓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怎么办?怎么办?!” 赵桓在殿内如困兽般踱步,额头冷汗涔涔。巨大的诱惑和致命的危机感交织,几乎将他撕裂。
“进宫!立刻进宫!”一个声音在心底尖叫,“去向父皇请罪!痛哭流涕!表明心迹!说自己绝无二心,不堪大任!求父皇收回成命!这绝对是试探!是陷阱!去了可能还有一线生机,不去就是万劫不复!”
“不行!不能去!”另一个声音在怒吼,“万一……万一是真的呢?万一父皇铁了心要退位,自己不去,岂不是坐失良机?而且,此时拒绝,会不会反而让父皇认定自己虚伪,或者……无能?更起杀心?再说,旨意已下,朝臣皆知,自己若不去,岂不是公然抗旨?同样是大罪!”
赵桓的脑子乱成一锅粥。进,可能是刀山火海;退,可能是万丈深渊。巨大的恐惧和对皇位本能的贪婪,在他心中激烈搏杀。
“命啊……这他娘的是要我的命啊!” 赵桓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看着镜中那个脸色惨白、眼神惊惶的自己,哪里还有半分未来天子的气度?“皇位……皇位……” 这两个字此刻充满了致命的魔力,也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恐怖气息。
最终,对“烛影斧声”的恐惧压倒了对皇位的渴望。保命要紧!
“快!更衣!素服!去龙德宫!面见父皇请罪!” 赵桓嘶哑着嗓子下令,声音带着哭腔。他决定了,不管真假,先跪地求饶,把姿态放到最低,绝不能让父皇觉得自己有半分觊觎之心!
然而,就在他准备踏出东宫的那一刻,又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击中了他:
“万一……父皇不是试探……是真的不想干了……而我却推三阻四,惹恼了他……他会不会觉得我无能懦弱,不堪大用,索性……换人?!”
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僵在原地,进退维谷。冷汗,彻底浸透了他的里衣。
风雪呼啸,拍打着东宫的窗棂。年轻的太子赵桓,站在他人生的十字路口,面对着唾手可得的至尊皇位,却感觉像站在万丈悬崖的边缘,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他脸色惨白,眼神空洞,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着。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明黄太子袍服,此刻穿在身上,却重逾千斤,冰冷刺骨。
龙德宫与东宫之间,那短短的一段宫道,在赵桓眼中,已然成了世上最凶险、最莫测的深渊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