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文学百花齐放。
——题记
河子蹲在打谷场边的老槐树下,指尖捻着半片枯黄的玉米叶。风从塬上滚下来,掀动他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也掀动场边那排歪歪扭扭的晾晒架——上面挂着的不是谷物,而是用麻线串起的稿纸,墨迹被日头晒得发乌,却在风里簌簌作响,像一群展翅欲飞的灰雀。
“河子哥,又在晒你的宝贝疙瘩?”二婶挎着竹篮从地头回来,篮子里的红豆角坠得竹编缝隙咯咯响,“这天眼看要变,别让雨浇了,你爹要是知道你又在这些纸片上瞎耽误,保准打断你的腿。”
河子咧嘴笑,露出两排被烟袋油熏黄的牙:“二婶你看这字,经了日头晒,墨气才活泛。就像咱地里的谷子,不晒透了,打下来也不压秤。”他伸手把最底下那张稿纸往上提了提,纸角已经被露水浸得发卷,上面写着“《塬上秋》第三章”,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执拗的劲。
谁也说不清河子是从啥时候迷上写字的。三十年前他还是个半大孩子,跟着货郎担走了三十里地,换回来一本缺了封面的旧书,蹲在磨盘上看了三天三夜,把书页都翻烂了。后来他去县城卖粮,别人忙着喝酒吹牛,他总往废品站钻,五分钱一斤的旧报纸,他挑挑拣拣买回一捆,晚上就着煤油灯抄上面的故事。
“写这些能当饭吃?”爹在世时总骂他,“你看村东头的栓柱,出去打了三年工,盖起三间大瓦房。你呢?除了这一箱子废纸,还有啥?”河子不顶嘴,只是默默把稿纸收进木箱,第二天照样扛着锄头下地,晚上继续在煤油灯下写。
变故是在那年秋收后。县文化馆的老李来乡下采风,误打误撞进了河子家那间低矮的土坯房。当时河子正在给刚写完的《晒秋图》结尾,老李拿起稿纸,借着窗台上那盏昏黄的节能灯看了半晌,突然一拍大腿:“河子,你这字里有土腥味!有咱黄土地的魂!”
没过多久,《河子文艺》这个名字就出现在了县文化馆的内刊上。不是铅印的,是老李带着两个年轻人,用复印机一页页印出来的,封面上印着河子拍的照片——打谷场上,二婶正踮着脚把玉米串挂到房梁上,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株弯着腰的向日葵。
杂志送到村里那天,河子正在给小麦浇返青水。村支书骑着摩托车闯进水田,溅了河子一身泥:“河子!你的杂志!县里来人送杂志了!”河子手里的铁锹“哐当”掉在水里,他顾不上捡,跟着支书往村里跑,裤腿上的泥水甩得老高。
那天,河子家的土坯房里挤满了人。二婶把刚蒸好的红薯端上来,热气腾腾的;栓柱从镇上买了瓶二锅头,非要跟河子碰一杯;就连平时总说他“不务正业”的三奶奶,也戴上老花镜,颤巍巍地翻着杂志:“这上面写的不是咱家去年晒玉米的事吗?河子,你把三奶奶写进去了?”
河子看着围在身边的乡亲,突然觉得眼睛发烫。他想起自己写《晒秋图》时,二婶教他辨认谷穗饱满度的样子;想起写《塬上春》时,栓柱蹲在田埂上,跟他讲外出打工时遇到的趣事;想起那些在煤油灯下写字的夜晚,窗外的虫鸣、远处的狗吠、还有爹在隔壁屋里翻来覆去的叹息……原来这些他以为不值一提的日子,都藏着闪闪发光的东西。
“河子,再写点,把咱村的事都写进去。”二婶把一块烤得焦香的红薯塞到他手里,“你看这红薯,埋在土里不显眼,挖出来才知道多甜。咱庄稼人过日子,不就像这红薯?”
河子咬了口红薯,甜丝丝的暖流从喉咙淌进心里。他抬头望向远处的塬,塬上的桃花开得正艳,像铺了层粉色的云霞。风从塬上吹下来,带着泥土和花香的味道,掀动了窗台上那本摊开的稿纸,上面写着:“春天到了,塬上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后来,《河子文艺》越办越好,从油印变成了铅印,从县内刊变成了全省发行的乡土文学杂志。河子还是住在那间土坯房里,只是把煤油灯换成了节能灯,把木箱换成了铁皮柜。他依旧每天扛着锄头下地,只是晚上写字时,身边多了个小桌子,上面摆着乡亲们送来的核桃、红枣,还有孩子们画给他的画。
这天,河子又在打谷场边晒稿纸。一个背着相机的年轻人走过来,举着相机对着那些在风里飘动的稿纸拍个不停。“大爷,您这是在干什么?”年轻人问。
河子指了指远处正在播种的农田:“这些字跟种子一样,得见见日头,吸点土气,才能长出东西来。”他顿了顿,又说,“你看咱这黄土地,看着普普通通,可长出的谷子、麦子、玉米,养活着一辈辈人。咱老百姓的日子,不也跟这土地一样?看着平平凡凡,可仔细品品,全是故事。”
年轻人放下相机,看着河子被岁月刻满皱纹的脸,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河子文艺》能打动那么多人。因为那些文字里,有打谷场的麦香,有田埂上的草露,有乡亲们脸上的汗水和笑容,有这片黄土地最本真的模样。
风又起了,带着塬上的气息,吹动着那些晒在阳光下的稿纸。河子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望向远处正在忙碌的乡亲们。他知道,只要这片土地还在,只要这些人还在,他的故事就永远写不完。这或许就是乡土文学最珍贵的荣耀——它从不追求华丽的辞藻,只用心记录下每一个草根生命的风采,就像黄土地,默默孕育着希望,也默默承载着岁月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