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巍缓缓抬起右手。他的手掌宽厚有力,骨节分明。掌心之中,那枚染血的三角符静静地躺着,青色的墨痕与暗红的血迹交织,在格物院昏黄的烛光下,散发出不祥而冰冷的光泽。
“此物,”沈巍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重若千钧,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周成摇摇欲坠的心防上,“还有你腰间之物——” 他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棱,落在周成的香囊上,“烦请周统领,随卑职走一趟,向陛下——解释清楚!”
几乎是沈巍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一刹那!
“报——!!!”
一声带着极度惊恐和发现惊天秘密的颤抖嘶喊,如同另一道撕裂夜空的霹雳,从凝和殿偏殿的方向猛地炸响,穿透了寂静的宫苑,直直灌入格物院每个人的耳膜!
“陛下!陛下——!太傅…太傅周文渊的伤……是假的!绷带下的皮肉完好无损!药碗里……有大量麻沸散和致人虚弱的药物残留啊!!!”
两道惊雷,一明一暗,一近一远,几乎不分先后地炸开!
周成的脸色,在沈巍那冰冷刺骨、洞悉一切的目光注视下,在太医那如同丧钟般的嘶喊声中,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尸!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然而身体却控制不住地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连带着那枚锦缎香囊都在腰间簌簌抖动。
完了!彻底完了!
太傅伪装重伤的底牌被当众撕开!吴启良的横死、那枚指向性明确得令人发指的血符、还有此刻自己身上这该死的、与太傅同源同质的香囊……所有看似零散的线索,在女帝夏紫月那双仿佛能穿透九幽、洞察一切的眼睛注视下,正以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更无力阻挡的恐怖速度,飞速地串联、咬合、形成一张密不透风、足以将他彻底绞杀的天罗地网!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被绝望和疯狂充斥的眼睛,死死地望向格物院外那片沉沉的黑夜,仿佛要穿透重重宫墙,看清那端坐于至高御座之上的身影。夏紫月……这个女人……她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布局?她布下的这张网,究竟有多大?!
御书房内,烛火通明,跳跃的火苗将巨大的舆图屏风映照得光影变幻。夏紫月端坐于御案之后,身影被烛光投在屏风之上,拉得悠长而威严,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孤峭。萧景容站在她身侧半步之后的位置,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玄色的肩甲在烛光下反射着幽冷坚硬的金属光泽。
一名身着玄色内卫服饰的精干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无声无息地单膝跪伏在御案前的光洁金砖上。他的声音快速、清晰、毫无情绪起伏,如同冰冷的铁器在碰撞:
“…格物院内,霜公主与小殿下因玩耍提及周成腰间香囊气味与太傅周文渊曾摔破香囊内粉末气味相似,周成骤然色变,显露凶戾之气,意图对殿下不轨!沈大人及时现身,已将其控制!凝和殿当值太医急报,太傅周文渊臂膀伤势经细查,确系伪造!绷带之下皮肉完好!其日常服用汤药药渣之中,检出大量麻沸散及致人气血虚弱之药物残留!人证物证俱在!”
夏紫月静静地听着,烛光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流淌,没有惊怒,没有意外,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她缓缓抬起左手,修长白皙的手指捻起案头笔架上搁着的一小块青麟墨锭。右手的指甲在墨锭边缘轻轻一刮,一小撮泛着独特幽暗青蓝色泽的墨粉便沾上了她的指尖。粉末细腻,带着一种冰冷的矿物质感,在她莹白的指腹间被缓慢地捻动、摩挲。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御书房厚重的墙壁,越过了沉沉的夜幕,精准地投向了象征着格物院和凝和殿方向的那片无边黑暗。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勾起一丝弧度。那并非笑意,而是一种冰冷刺骨、掌控全局的漠然。
“饵已吞下,爪牙已露。”她清冷的声音在寂静得只有烛火噼啪声的御书房内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网,该收了。”
话音落下,她捻着墨粉的指尖对着烛光,极其随意地轻轻一弹。
那一点幽暗诡异的青麟墨粉,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化作一道微不可查的青烟,飘散在跳跃的烛光之中,瞬间湮灭无踪,再无痕迹可循。仿佛那曾搅动风云、暗藏杀机的阴谋本身,在她指尖,亦不过是一缕随手可拂去的尘埃。
太傅周文渊递上第十封辞呈时,御书房的地龙烧得正旺,烘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干。那张桑皮纸边缘的灵泉水纹似乎被这热气蒸腾得活泛起来,幽幽亮起,映着他枯槁如树皮的手。纸背,是他用秘制黄瓜汁写下的最后通牒:“再不放老夫归田,便将萌宝魔改三字经的账册,直送御史台!” 字迹透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厉。
“先生何至于此!” 萧景容急忙上前,一把攥住周文渊石青云纹的官服袖子,情急之下,袖口内衬那抹用特殊金粉绘制的龙纹暗绣被蹭了出来,在烛火下流光一闪,烫得周文渊腰间悬挂的象牙戒尺“哐当”一声砸在金砖地上。
一团藕荷色的小影子踩着窗边灵泉苔盆栽的宽叶,“嘿咻”一声跃上宽大的紫檀御案。四岁的霜儿小手一捞,竟把那封沉重的辞呈抢了过去。她煞有介事地展开,小眉头学着大人模样拧起,奶声奶气地念:“人之初,性本善…不对不对,”她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指着辞呈上工整的馆阁体,“先生,这个‘周吴郑王’念‘周无真亡’,对不对呀?”
“周无真亡”四个稚嫩的字眼,像淬了冰的针,猛地扎进周文渊耳中!他身体剧震,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御案边缘才没软倒,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瞬间冲上天灵盖,额角豆大的冷汗瞬间渗出,浸透了石青色的官袍领口。这魔改的百家姓歪诗……这奶娃娃无心之语……难道竟是在戳破他凝和殿里那桩天大的隐秘——那伪造得足以欺君罔上、粉身碎骨的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