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融金,泼在浑浊湍急的运河水面,也晕染着临水闸口喧腾的码头。
空气里塞满潮湿河泥、陈年木料与浓稠汗水的混合之味,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
巨型槽船逐一归港,如蛰伏的巨兽,黑压压齐整排列在河道。
桅杆如林,桅尖顶端黄蓝交织的绣旗,在躁热的夏风中摇曳,其上的“漕”字龙飞凤舞。
赤膊的汉子们脊背古铜,在余晖下油亮发光,喊着低沉号子,将最后一批货物扛上岸板。
沉重脚步踩得厚实木条吱呀呻吟,汗水砸在木头上,瞬间洇开深色印记。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却都不自觉瞟向岸边那间不起眼的青砖小屋。
漕帮的“堂口”。
门口站着几个精悍汉子,穿粗布短褂,或是别着短刀,或是缠着铁索,眼神锐利如鹰,扫视往来人群。
正中的一位身形颀长,面廓深邃,即便面中一道疤痕横贯,仍不掩他英朗之姿。
手指间捻着一枚磨得发亮的铜钱,漫不经心把玩,偶尔抬眼,目光便如冰冷刀锋,让嘈杂空气都不觉凝结几分。
然而,偏有两人逆锋而上,穿过层叠人群,站定在这人身前。
周遭汉子手握刀柄,摆出防御态势,来人却不为所惧。
男子手中翻转铜钱一停,垂目道:“苏掌柜。”
苏昭轻施一礼,笑道:“三哥,许久不见。”
身后的长福也忙不失迭跟着行礼。
此人便是漕帮三当家宴平。
漕帮三位当家,各具风范,其中宴平以其“狠”名贯。
运河之上的水帮并非一直归一,常年匪患暴乱不断。
直到数十年前,漕帮在腥风血雨杀出,独占鳌头统领,且与官府联通,才逐步平息。
晏平原本出身草莽,有谣言说他本是个逃犯,原本身背数条人命,据说就是在乱战中救了大当家,归降官府时特意为他洗了身份。
苏昭此前因为一桩委托和晏平相交,后来又几经纠葛,助他圆了个多年夙愿,因此二人有了这雨交情。
宴平也不接她寒暄,开门见山:“要走水路?”
苏昭摇头。
宴平站起身,掀开门帘,摆头示意她进。
上次合作,苏昭已习惯了他的惜字如金,跟着走了进去。
长福候在门前未动。
几尺见方的屋中,只有一桌两椅。
桌上摆了两盏空碗,宴平拎起搁在一旁的水壶斟在其中,就算看了茶。
苏昭看了看那连丝热气都没有的碗,连忙道:“三哥别客气,我话很短,不耽误功夫。”
晏平淡淡看她,凑近了便会发现,他脸上刀疤贯穿右眼,眼球是不同寻常的灰白,盯看久了有说不出的异样。
“我想打听个人。”苏昭将一张纸条搁在桌案,其上书着“于得儿”的姓名和家籍信息。
宴平神色微妙一变,
“三哥识得此人?”
宴平冷道:“漕帮我谁人不识。”
“那想必,他三月随船出港,至今未归这事儿,三哥定然知晓才是。”
“他那个混不吝的爷爷常来我这儿作闹,想不知道都难。”宴平话没好气。
想起刘神医往日泼皮做派,尤其如此重视孙儿之下,必定多有僭越之举。
苏昭顿了顿,继续道:“便是刘神医上门委托寻人,那他说的可是属实?”
“苏掌柜。”宴平浓眉蹙起,“你若打探别的消息,承往日情面,我知无不言,但你若打探我帮中消息,恕我不便奉陪。”
他伸手,摆了送客之姿。
“三哥,刘神医虽然往日好拎不清,也实打实救过不少漕帮弟兄,他们那些伤势,哪个寻常医馆敢接,望三哥看在这份上,给些明示。”
宴平眼廓深,眼神化形,被他盯看,就似被擒拿,“苏掌柜,有些事不该端到明面谈。”
苏昭心下一颤,但面上仍笑得玲珑,从袖中拿出一枚铜板,敲在案上,又推到他那侧。
币面斑驳,与晏平方才把玩那枚颇为相近。
晏平目光一顿,“苏掌柜,你确定要用它来换?”
一枚铜板换一愿。
这是晏平能许的最重的诺。
他身后还跟着漕帮几堂之力。
他生平共许出三枚,可见亲重。
苏昭缓缓点头。
晏平神色晦暗不明,“苏掌柜,刘老头神智不明,他的话你何苦听信,且不说我漕帮没有他孙儿出港记录,他口口声声说他孙儿乘的船叫远平号,可我漕帮上下,如今就没有这番号的漕船。”他一停,露出几分玩味之色,“非说要有,便是五年前的一艘,半路沉江,无一人生还。”
这还是苏昭识他以来,他说的最长的一串言语。
不知是被此举震惊,还是被他话中所言震惊。
苏昭一时没言语。
“不瞒苏掌柜,漕运途中翻船不是常事,但也不是稀罕事儿,偏偏这艘远平号有些说道。
那是我帮中少当家第一次带船出航,却再也未归,也有许多祸及帮内的流言,刘神医提这茬,分明是杵我帮中之痛,所以大家便不愿理睬。”
苏昭默然道:“没想到竟有如此内情。”随即又道:“三哥可知道鬼船是怎么回事?”
晏平嗤笑一声,“苏掌柜信这?”
“不信。”苏昭也笑,“但无风不起浪,总有源头。”
“无非是有醉酒之人,看花了眼,在我漕帮地界,莫说鬼船,就是鬼差,也行不进来半个。
所以,苏掌柜,奉劝一句,还是退身为妙,这桩生意注定没结果。”晏平将铜钱推回来,“我宴三之诺,总该践得更慎重一些才是。”
从屋中出来,苏昭径直向外走去。
直到行出那几人视线,长福才追上问道:“东家,可有什么消息?”
苏昭眸光闪了闪,“消息就是,这事有古怪。”
她将方才晏平说的简要告知长福。
长福瞠目结舌,“我怎么听着越发玄虚。”
“可不是嘛。”苏昭道:“你说这里最玄的,是哪件?”
长福一时语塞,不知该选刘神医说的船多年前沉没,还是有人在鬼船见了于得儿。
苏昭自问自答:“这里最玄的,是刘神医竟在如此境遇下,安然无恙频频出入。”
长福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