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绵结束的次日,洛阳突然迎来一场瓢泼大雨,明明前一秒还是万里晴空,转瞬乌云压来,豆大的雨点密集砸下,一时街上都是四散乱跑找地方躲雨的百姓。
一辆银锻白穗马车却在乱糟糟的行人里,顶冒着雨,缓缓往一道灰扑扑的巷里走去。
段渊为显简朴,不住官僚所在的铜驼街,而住在清贫贤士汇聚之处。
此巷种满了竹,因此得名贤竹巷。此时凛风过境,茂绿的细竹被吹得枝条左右狂摆,将竹叶往墙上压去,声音呼啸若凄厉呼喊。
马车碾压过一地竹叶,停在段渊宅门“三昧屋”匾下,叩击老旧木门。
良久,门从内开了条缝,是一白发老仆,披着蓑衣,朝他们用手比划。
谢春深的手下一时未看懂,这时谢春深自己从车内撑伞下来了,“他是个哑巴。”
手下这才领悟,谢春深径直走至门缝前,“告诉你家主,就说,是他的徒儿过来看望师傅。”
老仆点两下头,匆匆跑去平屋内,手下道,“没成想这段渊谨慎至此,留在身边的人都是老耳昏花的,连话都不能说。”
雨太大,水顺着伞缝流入,谢春深随手拍落身上雨滴:
“你以为,他是天生哑巴?”
手下尚未反应过来,门已被拉开,谢春深独自进去,“你在这里等我。”
平屋仅有一厨一堂,再加一书屋,合抱一院子,简朴寡淡至极。
堂屋的栏门都推开了,段渊面外而坐,身前支着一张案,案上一炉博山炉香,一尾古琴,未置任何待客的茶水。
大雨磅礴,将大半个案面与他身上打湿,水从案边滴落,他却恍不知事一般,一见他,抬手挑动了几下紧弦,音色流出,如贵临崖凄哭,若眼前见沙江而过。
确是有些功底。
谢春深也一把将伞丢了,直接浇雨到他面前。
“听闻名人来访,屡屡碰壁,先生如今是什么客也不见,不过我知道,先生是在等我。”
段渊不接话,径直将曲拨下去,谢春深虽未研究过,却能听出是嵇康的广陵散。
段渊闭起眼谈,手越拨越快,珠落玉盘,曲的高音和低处都被丢在大风大雨里,似见其中刀光血色,谢春深被雨打碎的视线蓦然一红,脑中闷着一团雾似的,抬手在古琴上一拍。
水花溅起,曲音戛然而止。
一根弦断在段渊甲上,指甲劈开了,血从甲缝中流出。
两个人都默了一会儿。段渊长叹一声,丢开了琴,“广陵散是嵇康毕生名作,但若没有刀剑护体,奏琴之人英年早逝,奏琴之功也终废于后世,无人能继。”
谢春深这个人跟其他人都不同,除了木漪之外,他不喜欢听任何人说废话,甩掉身上水,跨步入堂,微微一笑。
“你想比作嵇康,圣人,想怎么煽情自悼都可以,先等我说完。”伴着身上袖摆滴水声,无情平述:
“你不肯去南康,无非是觉得自己不受太子器重,在新朝无一锥之地,会虎落平阳成丧家之犬。
我来这里,就是来成全你的。
段渊,摆在你面前有一条生路和一条死路,生路,你按太子旨意,杀了北方豪强为新朝凑钱。”
段渊一听,轻蔑一笑。
谢春深替他陈述,“是啊,你不愿意,你若是愿意早就去做了,何来辞官闭门一举。
杀了豪强,大族内仰人鼻息生活的家丁亦成无辜流民,暴虐之名再难摆脱,破坏了你这么多年对外的惨淡经营,因此,你万分不愿。”
谢春深背过身去,望着室壁上挂着的《老子遇孔》:
“还有一条死路,我给你毒酒,你自行殉道,届时你的党羽为你凄然扶官,称你大义,百姓必定空城相送,祭文满天,这些愚民,再也忘不了你这样一位守望旧土的老人,你成了一代明相,也是当之无愧的一代名相。”
段渊闻之,仰天长笑,停声之后,抚摸眼前古琴。
“你既然要成全我,那我便要一个死的仪式。”
“说来听听。”
段渊找到琴弦断开的两端,攥在手里,浑浊的眼睛里,蓦然泵出一汪冰冷的清泉:
“我要在祭江台处奏广陵散,你让万人来看,我要看着他们为我不舍,为我的离去,哭天震地,肺腑俱焚,要他们将我捧上贤明的高座,永不跌落。我要当一个圣人,被你们这些奸人,逼迫致死,追随旧骨而去的圣人。”
雨水湿身,谢春深身上若被万手拖拽,竟因同病相怜的情感相通,手臂上的汗毛已经兴奋竖起。
忽然一阵闷笑,指着段渊说,“世人骂我疯癫,可这癫狂之人,远不止我一个。”
想自己,生来无情,为利来为利往,只为走上巅峰权位,可段渊对“名”的执着,也早已到了一种变态扭曲的地步。
写完这贤名大道的最后一笔,竟然就是亲手献祭上段渊自己的生命,用死来攀上人们爱慕他的巅峰高潮。
谢春深诡异地对段渊的结局生出一丝好奇,他也想看段渊死时的那幅画面,看被段渊欺骗愚弄的那些人,是不是真的会在段渊面前,求他不要死,求得痛哭流涕。
那场面多壮观啊?多荒诞,多有趣!
他脖上凸起一根青筋,在大雨里疯了般狂笑一阵,而后哑声道:
“好,我成全你!”
元靖殡天次日,太子陈舆继位,史为元钺帝。
南下的脚步一旦开始,便再也无法停下。元越在当月便发派最近的荆州军用青龙战船来接应他与一众皇亲,后次为三品以上官,再次三品以下官,最末为宫婢宦官一千余。
几艘大船上,与洛阳宫有关的所有珍玩字画,古董珠宝,玄谈经易,天文横玑都被装箱带走,只留下一封南渡告书,让茫然无知的百姓,在走与不走之间惶惶不可终日。
更重要的是,此时西北战火并未停,西北没有任何将领接到一点撤离的消息。
没有粮草,没有兵马,兵断粮绝之时,陈擅不得不带着残兵败退,他想回回洛阳求助,却发现一转身,身后早已无什么朝廷可言。
最愿意抛头颅洒热血的一群人,就这样被自己效忠的朝廷和君王抛弃。
此时洛阳已成大半个空城,陈擅不愿投降,苦苦支撑,直到战火蔓至洛阳周边,谢春深按令带粮草出发,与陈擅的残军汇合。
他临走前留给木漪的人,一大半竟然都是她为了保护他,两年前留在谢府上的家臣。
木漪没有等谢春深,她立即与之利益割席,让自己的旧家臣护送她回到西平,带上周汝和燕珺,让秦二等人收拾家当,与西平的其他门阀一起匆忙奔逃,斥洒金钱过长江。
千堆浪里,每一朵雪花无论大小,都成了时代一粒微尘,被洪流推着滚滚南下。
段渊死了,谢春深曾去看过,年青人扶棺哭泣,老妪捶胸啼哭,万人空城相送,他的理想实现了,人生也圆满了。
唯有一首广陵散自此失传。广陵散,是盛世之歌吗?
不。
它恰是一曲,亡国之音。
? ?开始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