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接生婆这等事,望舒确是陌生,毫无头绪。
她不敢假手他人,只得亲自往蕙芷阁去寻文嬷嬷商议。
如今济安堂开设已有数年,蕙芷阁专司女科,与扬州城内不少经验老到的稳婆也常有往来。
或请她们协助难产,或为她们救治过的产妇后续调理,积攒了些人脉。
文嬷嬷听闻是为郡主府的客人准备,不敢怠慢,细细问了温氏的大致产期与平日脉案,沉吟片刻,便让望舒放心:
“夫人且宽心,此事交给老婆子便是。
待我仔细打听,寻几个手法好、口碑佳、时日也合适的,再请夫人和郡主娘娘定夺。”
她办事向来稳妥,既如此说,望舒便知此事已成大半。
心头一桩事落下,望舒却因见了文嬷嬷,猛地想起另一桩承诺来——便是丫丫户籍之事。
她心下顿时涌起一阵羞愧,当日答应得好好的,竟因诸事繁杂,抛在了脑后。
回到书房,她立刻研墨铺纸,给北地的婆母周氏修书一封,信中恳请婆母劳烦何伯,去庄子上细细查问丫丫户籍的具体情况。
虽说不甚急迫,但早些办妥,也好了却文嬷嬷一桩心事,让丫丫名正言顺。
待到赵猛风尘仆仆抵达扬州时,望舒也恰好收到了婆母的回信。
展信一看,情况果如所料,丫丫确未曾上过户籍。
周氏在信中言道,既如此,不如索性就在扬州这边为丫丫落籍,反而更为便宜。
信中还提及,丫丫的生母改嫁后,似不愿再提及前事,只托人带了个小包袱来,言说对不住丫丫,让她往后只当没这个母亲,好生过自己的日子便是。
那包袱待下次商队南下时一并捎来。
至于丫丫的祖父母,年事已高,对这不曾在眼前养过的孙女,更是印象模糊,几乎记不起来了。
望舒看完信,心下唏嘘,却也松了口气。
如此也好,断了念想,往后丫丫便只是文嬷嬷的孙女,与那薄情寡义的原生家庭再无瓜葛,文嬷嬷也算老有所依,后继有人了。
刚将信件收好,便听得门外丫鬟禀报,道是赵队长已到府门。
望舒起身正欲出去,书房门帘一动,却见抚剑已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口候着了,速度之快,竟比那传话的小厮腿脚还利索些。
望舒见她微垂着头,耳根泛着一层薄红。
虽强作镇定,那眼神却时不时飘向院外,想见情郎又强自按捺的小女儿情态,着实惹人怜爱。
望舒心下好笑,一向清冷的抚剑也有这种时候,但也不忍再打趣她,只温言道:
“你随我一同去门外看看吧,这次北地归来,想必带了不少东西,你也去帮忙看着些。”
抚剑低低应了一声“是”,便默默跟在她身后,只是那脚步,似乎比平日轻快了许多。
大门外,果然热闹。
但见八匹高头大马排开,马背上驮满了大大小小的箱笼包裹,风尘仆仆的几名护卫正忙着卸货,一个个皆是灰头土脸,难掩倦色。
望舒忙吩咐下人端上早已备好的解渴饮子,递给几位护卫。
几人接过,也顾不得客气,仰头便“咕咚咕咚”几口饮尽,那豪迈姿态,竟如同在酒桌上痛饮一般。
赵猛见望舒出来,忙上前行礼问安。
只是这礼行得颇有些心不在焉,一双眼睛如同黏在了望舒身后的抚剑身上,灼灼目光,几乎要将人看穿。
望舒见这对有情人这般情状,心中暗笑,便顺势吩咐道:
“族长托你们带给郡主的东西,需得仔细。
赵猛,抚剑,你二人便亲自将那些要紧的物件和礼单,先给郡主的院子里送过去吧,让她那边清点下。”
她这是刻意给二人制造独处机会,免得在众人面前眉目传情,还得遮遮掩掩。
只是带回的东西实在不少,望舒又补充道:“其余的,待下人们分拣清楚,再一并送去郡主院里。”
打发了赵猛和抚剑,望舒又命汀荷去厨房传话,让多烧些热水,待货物清点完毕,便让这些赶了远路的汉子们好好洗漱歇息。
此番北地带来的物事颇丰,望舒一一过目。
其中竟有煜哥儿的一些“杰作”,那是一堆雕工粗糙的木雕,听说是他归家途中打发时间刻的,人物形态模糊,线条稚拙。
还有黎小昕送的一张兔皮,附信说是他生平第一次独自猎到的兔子,兔肉孝敬了周氏,兔皮则送给望舒。
信中那小子还信誓旦旦,言道日后必要猎得狼牙,才配送给王煜,言下之意,男子汉之间,当以狼牙这等猛物相赠,方显威风。
望舒看着这些充满童趣和心意的礼物,心头暖融融的,仔细将它们收好。
正忙碌间,恰逢尹子熙前来辞行。
她今日陪着郡主和西南侯府那对婆媳玩得甚是尽兴,脸上满是笑意。
望舒便拣选了几张品相不错的皮子并其他几样北地特产,打包好让子熙带回去。
子熙听闻望舒收到了王煜雕的木偶,竟有十几个之多,顿时来了兴致,扯着望舒的衣袖央求:
“姑姑,好姑姑,可否送我一个?”
望舒见她喜欢,便取出那包木雕任她挑选。
子熙兴致勃勃地翻看,拿起一个个仔细端详,秀眉微蹙,抬起头,满脸不可置信地问道:
“姑姑,你真能认出这些木疙瘩雕的是谁?”
望舒被她那怀疑的小模样逗乐,莞尔道:“那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若不要,我可就收起来了。”
“要要要!”子熙忙不迭地应声,从中挑了一个她觉得轮廓最顺眼的,拿在手里反复看着,仍是不解。
“我要这个,只是这究竟雕的是谁啊?”
望舒这次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接过那木雕,指着道:“你竟认不出?这是汀雁啊!当真瞧不出来么?”
“汀雁?”子熙瞪大了眼睛,将木雕凑到眼前,左看右看,翻来覆去看了四五遍,诚实摇头,“真没看出来。哪里像了?”
望舒便耐心地指着木雕上的细节:
“你看这里,肩部这个浅浅的凹痕,是仿着她当初为我挡剑留下的伤疤。
还有这发髻,虽粗糙,但这钗子的走向,是不是习惯性地从左边斜斜插入?只有她偏爱这般打扮……”
她一点一点指认着特征,子熙凝神细听,边听边点头,待到望舒说完,她捧着那木雕,恍然大悟般叹道:
“奇了,姑姑,为何经你一说,我便越看越像了呢?
汀雁明明是我的好友,可起初我硬是没认出来。
你点了这些关窍,我再看,竟觉得这木疙瘩活脱脱就是她的模样了!”
望舒笑着解释道:
“傻丫头,这不过是煜儿路上无聊,凭着印象随手雕着玩的,只得其大意,神韵姿态都模糊得很。
木头本色与人的肌肤又大不相同,你直接拿去与真人比对,自然难以辨认。
但我说了这些独属于汀雁的特征,你便有了参照,依着这些线索去联想,自然就觉得像了。”
子熙闻言,由衷赞道:“姑姑,你真聪明。”
望舒牵起她的手,柔声道:
“并非我聪明。只因我是他的母亲,懂得他的心思。
便如同你亲手做的东西,无论做成何等模样,你母亲必定是能认出来的。”
子熙却立刻撅起了嘴,连连摆手:
“才认不出来呢,我上次绣的鸳鸯,我娘瞧了,说就是几根线胡乱缠在一起,什么形儿都没有。”
望舒忍俊不禁:“那你当时,可曾认真绣了?”
子熙语塞,讷讷道:“我就是不想绣那些嘛……”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木雕收好,又想起一桩正事,忙正色道:
“姑姑,还有件事,我险些忘了。
祖母托我问你,府上可还有桃花酿?
我母亲那边欲办一场桃花宴,急需二十坛。
如今桃花花期将尽,不知还能否酿得?
若你这里有现成的,我们便采购二十坛,需得尽快送过去。”
望舒一听,不由嗔道:“你这丫头,这等要紧事怎不早说?我这就派人去酒坊传信,让他们即刻准备。”
子熙自知理亏,拉着望舒的衣袖轻轻摇晃,撒娇道:
“好姑姑,是我错了嘛。一玩得开心,就给忘到脑后了。下次再不敢了,姑姑千万别生我的气。”
“行了,你那点小性子我还不清楚?”
望舒无奈地点点她的额头,“玩起来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快回去吧,我还得赶紧安排人给酒坊送信。”
这二十坛桃花酿量不小,若能借此在京城打开销路,倒是意外之喜。
送走了子熙,望舒立刻着手处理酒坊之事,又吩咐下去,让抚剑将西南接人的任务仔细告知赵猛。
待赵猛休息缓过劲儿来,便需即刻出发,时间紧迫,容不得耽搁。
翌日一早,望舒便寻到温氏,让她务必给朱明璋传话,需得准备一件可靠的信物,以便接人时验明正身。
若有熟悉路况、脚程快的随从,亦可派出一名,不必担任护卫,只作向导联络之用。
接着,她又去见了郡主,将出行所需的人手:两位嬷嬷、四名女护卫,并一应物品再次确认。
卢先生那边也已备好了常用的药草、应急的丸剂,以及驱蚊避虫的香囊等物。
因接的是位病弱姑娘,这些准备务求周全,望舒心中亦存了念头,此类物品,日后接黛玉回府时,想必也用得上。
如此忙碌整日,直至暮色四合,诸事方才安排停当。
待朱明璋那边将信物,那是一枚刻有特殊徽记的玉佩送过来来后,望舒便将此行所有人召集一处,明确指令:
此番行动,一切以抚剑为首,所有人等,包括负责安全的赵猛,皆需听从抚剑调遣。
朱明璋亲眼见这女子虽年轻,却神色沉静,目光坚定,安排起事来条理分明,心下稍安。
次日清晨,一行人马便辞别众人,踏上了前往西南的征程。
望舒与朱明璋亲自送至城外长亭。
眼看着车队迤逦而行,渐渐化作天边一缕烟尘,朱明璋仍伫立原地,引颈遥望,久久不肯回转。
他身边的亲卫低声劝道:
“主子,回吧,早已看不见了。姑娘再过两月便到了,有抚剑姑娘和赵队长在,定会平安顺遂的。”
朱明璋恍若未闻,半晌,才转过身,看向望舒,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急,声音也有些发干:
“嫂嫂,你说路上会不会有甚意外,能提前些时日抵达?当真非要两个月不可么?”
望舒见他这般情状,知他关心则乱,温言笑道:
“你这可真是难住我了。我只能估摸着,去程快马加鞭,约莫二十日左右可达。至于回程……”
她顿了顿,看向朱明璋,反问道:“你觉得,以令妹的身子骨,能承受得住多快的速度?”
朱明璋闻言,顿时语塞,张了张嘴,终究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是了,快了,妹妹如何受得住那颠簸之苦?
他怔怔地望着那早已空无一人的官道尽头,眉宇间的忧色,却是愈发浓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