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要。”
胡德威指尖慢悠悠搓着一枚黑棋,语气捉摸不定。
“去取前朝那位书画双绝的晏青道人手迹一幅,再配上一盏青玉雕的荷叶形笔洗。”
他说完这句,目光依旧停留在棋盒上。
心腹记下话头,正欲转身离去,却被一声轻唤止住脚步。
他目光扫过棋盘上密布的黑白子,嘴角慢慢扬起一抹冷意。
“年轻人一步登天,送些风雅物件正合适。既显出国师府的体面……”
厅内寂静无声,唯有烛芯爆裂发出轻微噼啪声。
指尖一落,黑子啪地扣在星位上。
棋局尚未终了,胜负却似乎已在人心中有了定论。
心腹低下头,不敢多看一眼,默默退出门外。
夜风吹过回廊,卷起地上散落的棋谱残页。
心腹拱手退下,刚转身,又被叫住。
厅内再度传来低沉的声音,比方才更添几分意味深长。
“等等。”
胡德威忽然站起身。
“再添一盒南海产的珍珠,给陆家那个小丫头玩。”
珍珠贵重,通常不轻易赠予孩童。
这一举动看似随意,实则暗含深意。
盒子尚未打开,已有流光照亮锦缎衬里。
每一颗都圆润饱满,映着灯火泛出淡淡晕彩。
它们静静躺在檀木匣中。
烛光在他眼里一闪一晃。
胡德威重新坐下,手指轻点棋盘边缘。
陆楚文考上了秀才,还是头名中的头名。
连着乡试、会试、殿试全拿了第一。
将军府却没敲锣打鼓办酒席,只在内院摆了桌饭,自家几口人吃了顿团圆菜。
厨房加了四个热菜,都是陆楚文平日爱吃的口味。
老太太特意让孙媳端了一碗炖得软烂的牛筋过来。
桌上气氛温馨,没人刻意提及科考之事。
孩子们吃得欢快,长辈们笑得含蓄。
府门前依旧整洁朴素,看不出任何喜庆排场。
守门的家丁照常站岗,对外来拜访的宾客一律称主人不在。
毕竟这府里本来就惹眼。
树高了容易招风,有点喜事更要捂着点。
“大哥现在可了不得啦!”
沅沅爬到陆楚文身后,扒着他椅子的靠背,嘴里叽里咕噜地念着顺口溜。
“一登科,二升堂,见了知县不下跪咯!”
陆楚文乐了,夹起鱼肚上最嫩的一块,把刺挑干净,放进她碗里。
“你哥才多大?十三岁的小子,哪来这么多老爷不老爷的。”
小丫头撅着嘴,一本正经地说:“戏台上都这么唱!秀才进门,狗儿都不吠,县官见了还得拱手!我听隔壁王婶家的儿子说过,他们村里的老先生讲规矩可严了,连路过的大人也要低头让道呢。”
这话一出,满桌人都忍不住笑出声。
二叔拍着桌子直摇头,嫂子用帕子掩住嘴。
连一向严肃的母亲也忍不住抿了抿嘴角。
陆楚逸坐在一边逗她。
“那你以后见了你大哥,是不是得跪下磕头啊?喊一声大人在上?要不要我先教你怎么行大礼?”
“我才不!”
她身子小小一团,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双手紧紧攥着他衣袖。
“这是我亲大哥!谁也不能抢!别人想当他的妹妹,我还不答应呢!”
陆楚文低头看着她,伸手揉乱她头顶的小揪揪。
“嗯,你大哥只当你的大哥,不当别人的官老爷。”
第二天。
国师府派人来了,抬着礼盒,递上单子。
礼盒外裹红绸,盒子角镶铜片,看上去极尽考究。
来的不是普通仆役,而是两名穿着青缎长袍的执事。
管家一路快步跑进正厅。
“老爷、夫人,国师府送礼来了!贺咱们世子爷连中三元!”
他喘着气,声音里难掩惊异。
“还说……国师亲自交代的,不得有误。”
陆楚晏接过礼单,眼皮都没抬,慢慢翻看。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将纸张轻轻按在桌面上。
管家又道:“来的仆从还说了,那匣南海珍珠……是专给小小姐准备的。”
他语气犹豫,似乎自己也觉得此事不合常理。
陆楚晏眼神一顿。
手指在纸角轻轻点了两下,脸色一点点沉下来。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向门外。
呼吸略重了一瞬,又恢复如常。
给陆楚文送礼,说得过去。
可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国师府凭什么给她备礼?
既无旧交,亦无往来,这份礼来得毫无由头。
洛锦歌放下手中的茶杯,声音压低。
“咱们家和国师府从没走动过,更别提沅沅了。这礼……送得怪。”
她指尖轻轻抚过杯沿,眼神凝重。
“国师深居宫中,轻易不过问朝外之事,怎会知道一个小姑娘的名字?还特意赐物。”
夫妻俩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浮起戒备。
片刻后,陆楚晏淡淡开口:“收吧。”
他又吩咐管家。
“晏青道人的那幅字,还有青玉笔洗,送去世子院。至于那串珍珠……先锁进东库,别让小姐碰。”
他顿了顿,补充道,“钥匙由我亲自保管。”
洛锦歌微微颔首,轻声道:“我这就去准备回礼。”
她说完便起身,背影沉静。
等管家退下,陆楚晏站在窗前,背着手,望着外头阴晴不定的天色。
乌云压城,风未起。
檐下铜铃静悬不动,可他已嗅到了风暴来临前的气息。
另一边。
陆楚文听管家说了国师府送礼的事,眉头轻轻一皱。
他正坐在书房里整理昨夜抄录的卷宗,手中毛笔尚未放下。
“东西带进来了?”
“已经抬到前院偏厅,等您示下。”
“不用拆。”
他挥了挥手。
“东西原样搁库里去。”
说完转身走向书桌,翻开一页新抄的经义文章,提笔就写。
笔锋落在纸上沙沙作响,一字一句清晰工整。
他神情专注,目光始终未离开纸面。
窗外传来沅沅嘻嘻哈哈的声音。
陆楚逸正在教她扎马步,一边喊口令一边纠正姿势。
她的动作歪歪扭扭,腿脚打颤,却咬着牙不肯放松。
陆楚逸在旁扶了她一把,提醒她膝盖要再往下压,背要挺直。
她哎哟一声叫出来,随即又咧嘴笑,汗水顺着额角滑落。
国师府里。
送礼的人回来复命。
脚步轻缓,落地无声,走到胡德威面前跪地禀报。
他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说出。
胡德威头也不抬,只问了一句。
“东西接了?”
“回主子,接了。世子爷没开盒,但让收进了库房。”
胡德威点了点头,挥退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