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餐桌前，阳光照在桌面上。碗筷已经收走了，空碗放在水槽里。我低头翻着手里的工作笔记，纸页翻到一半，目光停在茶几角落。
那个深蓝色的袋子还在那里。
我没有动它，也没把它藏起来。关毅这几天来来回回进出我家，他看见这袋子，没问是什么，也没碰。现在屋里安静了，他没再来。我知道他是等我身体稳住了，才敢放手让我自己走。
我伸手把袋子拿过来，手指碰到布料，有点粗糙。上次打开它是几天前，我没看里面的东西，直接放下了。这次我慢慢解开系带，从里面拿出一个旧相册。
封面是淡粉色的，边角磨得发白。我翻开第一页，一张照片贴在左上角。是我小时候，扎着两个小辫子，穿着红裙子站在街边，手里举着一串糖葫芦，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背后是老房子的铁门，门上挂着褪色的中国结。
我记得那天。下过雨，地上还有水洼。我想吃糖葫芦，养母不答应，说我刚吃完药。我闹脾气，养父就偷偷塞钱给我，让我自己去买。我蹦蹦跳跳跑出去，回来时摔了一跤，糖葫芦滚进水里。我没哭，反而指着地上的糖块笑，说它像红宝石。
我指尖轻轻擦过照片表面。
翻到下一页，是雪天的照片。我裹在厚厚的棉衣里，只露出一张脸，被陈静姝抱着。她戴着毛线帽，脸颊冻得发红，正低头对我笑。背景是我们家的小院子，地上积着雪，墙角堆了个歪歪的小雪人。
那年冬天特别冷。我半夜发烧，烧得说胡话。他们轮流守在我床边，用湿毛巾敷我的额头。第二天一早，养父骑车去药店买退烧药，路上滑倒了，膝盖磕破也没管，先把药送回来。
我合上相册，又摸出一枚发卡。塑料的，蝴蝶形状，颜色已经褪了，一边翅膀还裂了道缝。我认得这个。小学三年级，班里流行戴这种发卡，同学都有，我没有。有一天放学，我发现书包里多了这个，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写着“宝贝喜欢就好”。那是陈静姝写的。后来才知道，她攒了一个月的菜钱才买的。
我握着发卡，掌心有点出汗。
厨房传来声响。姜卫国掀开锅盖，粥的热气冒出来。他拿着勺子搅了搅，回头看了我一眼：“醒了？今天精神不错。”
我点点头，把照片递过去：“爸，这张你还记得吗？”
他接过照片看了看，笑了：“怎么不记得。那天你非要把糖葫芦插在雪人头上，说它是国王。结果雪人化了，糖葫芦黏在脸上，洗都洗不掉。”
我也笑了。
他说完把照片还给我，继续看着锅。“这几天关毅照顾你，挺细心的。”
“嗯。”我说，“他每天来。”
“人能遇到真心对你好的，不容易。”他顿了顿，“你们公司的事，我听邻居说了点。你妈……汪璇送东西给你，你都没要？”
我没回答。
他知道我没要。楼下的清洁工和保安都认识我，有些事瞒不住。
我低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她当年把我送走，现在又这样……我接受不了。”
他关了火，把粥盛进碗里。“孩子，我不是要你原谅谁。但你今年也二十多岁了，有些事，光靠恨解决不了。”
我低着头。
“我和你妈从来没后悔过把你抱回来。”他说，“那时候家里穷，但我们觉得，能把一个孩子平安养大，就是最大的福气。你现在过得好，我们也安心。”
我捏着发卡，指节有点发紧。
“可她是生下我的人。”我说，“她要是真的在乎，为什么二十年都不找我？如果她只是现在想弥补，那我算什么？一个可以随时捡回来的东西？”
姜卫国没急着说话。他坐下来，看着我。“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她也不是什么都不做？也许她也有难处？”
“难处？”我声音高了一点，“什么难处比女儿还重要？”
“我不知道。”他说，“但我见过那种母亲。眼睛里有光，心里有疼。你妈看你的眼神，不像假的。”
我咬住嘴唇。
“我不劝你马上接受她。”他说，“但你可以听听她怎么说。听完再决定要不要推开她，也不迟。”
我抬起头。
“你不是小孩子了。”他说，“你有判断的能力。去看看真相，别让恨占了你心里的位置。”
我盯着桌面，很久没动。
阳光移到了相册上，把那张糖葫芦的照片照得很亮。
我轻声说：“妈知道这些事吗？”
“她知道。”门口传来声音。陈静姝提着菜回来了，把袋子放在地上。“她一直都知道。”
我看着她。
她走过来坐下，手搭在我手上。“美丽，我们爱你，是从你第一天进这个家开始的。这份爱不会因为谁出现就变少。但你心里有结，我们也不能替你解。”
我眼眶发热。
“你想知道什么，就去问。”她说，“别憋着。你不问，永远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我低下头，声音有点抖：“我怕……我怕我听了以后，会心软。可我又不想心软。我觉得我一软，就像对不起你们。”
陈静姝紧紧握住我的手：“傻孩子，爱一个人，不是非得选一个、扔一个。你心里能装下我们，也能装下她。除非她不值得，否则别提前把她关在外面。”
我吸了口气。
“我去看看她。”我说，“不是为了原谅，也不是为了认亲。我就想知道……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他们都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我把相册合上，放回袋子里。这次我没有把它塞进柜子，也没有扔进垃圾桶。我把它拿到书桌前，放在最显眼的地方。笔筒旁边，台灯底下，一抬头就能看见。
我坐下来，手放在桌面上。
窗外有小孩在楼下跑过，笑着喊同伴的名字。一辆自行车铃铛响了一下，远去了。
我望着那袋子，没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