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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书吧 > 玄幻魔法 > 千年一吻 > 第1704章 西市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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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功元年(公元697年)六月三日,丁卯,洛阳西市刑场。

天公仿佛也在等待着这一日的清算。从黎明前开始,铅灰色的浓云便低低地压着神都的城墙与坊市,空气闷得能拧出水来,没有一丝风。到了辰时,豆大的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起初还稀疏,很快便连成了狂暴的雨幕,伴随着天际滚过的低沉闷雷,将整个洛阳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之中。雨水冲刷着宫阙的琉璃瓦,也冲刷着西市刑场上昨日残留的、未曾洗净的暗褐色痕迹。

即便暴雨如注,西市通往刑场的各条街巷,依旧被汹涌的人潮堵得水泄不通。伞盖、蓑衣、斗笠,甚至只是顶着一块粗布的人们,从各个坊门涌出,沉默而急切地向着同一个方向汇聚。没有往常行刑前的喧哗叫骂,只有无数双脚踩在泥泞里的扑哧声,和暴雨击打万物的哗啦巨响。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压抑已久的期待与某种近乎仪式感的肃穆,弥漫在湿冷的空气里。

刑场设在一个略显开阔的土台之上,平日是处决寻常盗匪的死囚牢所在。今日,台子被冲刷得泥泞不堪,雨水在低洼处积起浑浊的水坑。台子周围,金吾卫的士卒披着油衣,执着长戟,面无表情地围成警戒的圈子,将黑压压的民众隔在外面。他们的铠甲和兵器被雨水洗得发亮,眼神却警惕地扫视着人群——上官有严令,今日只准观刑,不准任何意外。

已时正,雨势丝毫未减。沉重的木轮碾压泥泞的声音由远及近,两辆没有任何遮盖的囚车,在众多甲士的押送下,艰难地驶入刑场。囚车停下,栅栏打开。

第一个被拖拽下来的是前宰相李昭德。他穿着已经污损不堪的白色囚衣,头发散乱,脸上带着淤青和憔悴,但腰杆却挺得笔直。雨水瞬间将他浇透,他却恍若未觉,目光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扫过黑压压的人群和铅灰色的天空。他没有挣扎,任由军士架着,步履略显蹒跚却坚定地走向刑台中央。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和叹息。“李相公……”“冤啊……” 声音细碎,迅速被雨声淹没。许多人都知道,这位以刚直敢言着称的宰相,是因触怒武曌而被来俊臣罗织罪名下狱的。他的赴死,在许多人眼中,是忠良蒙冤。

紧接着,第二个人被从囚车里几乎是拖了出来。

来俊臣。

他同样穿着囚衣,但比李昭德更加狼狈不堪。曾经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纠结成缕,黏在苍白如纸的脸上和额头上。那身象征着他无限威权的深色官袍早已被剥去,此刻的他,在暴雨中瑟缩着,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一个被恐惧彻底掏空的躯壳。细长的眼睛失去了往日幽暗算计的光芒,只剩下涣散与绝望,拼命地躲闪着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冰冷刺骨的目光。他脚上的靴子不知何时掉了一只,赤足踩在冰冷的泥泞里,每被军士推搡一步,都踉跄欲倒,口中发出含糊的、意义不明的呜咽,哪里还有半分自比石勒、睥睨朝野的“来大夫”模样?

“狗贼!”“禽兽!”“还我父(夫\/子)命来!”

就在来俊臣身影出现的刹那,死寂的人群仿佛被投入巨石的沸油,轰然炸开!压抑了数年、十数年的仇恨、恐惧、悲痛,在这一瞬间冲破了暴雨的阻隔,化为惊天动地的怒吼与哭嚎!声浪之猛,竟一时压过了雷鸣雨啸!前排的人群疯狂地向前拥挤,试图冲破金吾卫的封锁,无数手臂伸向刑台方向,手指屈张,仿佛要隔着虚空将台上那人撕碎!

金吾卫的防线在巨大的冲击下微微晃动,军官厉声呵斥,长戟向前平推,才勉强稳住阵脚。但那种来自万千民众的、纯粹而暴烈的恨意,让这些见惯了鲜血的军卒都感到心悸。

监刑官不敢怠慢,也顾不得什么程序仪轨,在验明正身后,几乎是嘶吼着下达了行刑的命令。

李昭德仰面,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最后看了一眼这他效忠过、也抗争过的尘世,缓缓闭上了眼睛。刀光一闪,干净利落。头颅滚落,鲜血喷涌,瞬间被雨水稀释,混入泥泞。他的身体向前扑倒,再无动静。人群中,啜泣声更响了一些。

轮到刽子手走向来俊臣时,这个已经瘫软如泥的男人,突然爆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涕泪横流,挣扎着想要向后缩,却被两名魁梧的军士死死按住。

“陛下饶命!陛下!臣有功!臣都是奉旨……啊——!”

求饶的嘶喊戛然而止。

刽子手显然也带着愤恨,这一刀下去,并非快斩,而是带着一股泄愤般的狠厉。刀锋入肉,骨骼碎裂的声音在暴雨中都清晰可闻。来俊臣的头颅并未立刻断开,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双眼兀自圆睁,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难以置信,嘴巴还维持着呼喊的口型。鲜血如同喷泉,溅了刽子手和旁边军士一身。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几乎在来俊臣身躯倒地的同一瞬间,早就如同绷紧到极限弓弦的人群,彻底失控了!

“杀了他!”“撕了这狗贼!”“为我儿报仇啊!”

怒吼声中,不知是谁第一个冲破了金吾卫因行刑完成而稍有松懈的防线,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如同决堤的洪水,黑压压的人群疯狂地涌上了泥泞的刑台!金吾卫军官试图阻拦,但面对这完全被仇恨点燃的、数以千计的民众,他们的阻拦显得苍白无力,很快就被裹挟着、推搡着,身不由己。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披头散发、状若疯妇的老妪,她扑到来俊臣尚有微温的尸体旁,枯瘦的手指竟硬生生插向那双圆睁的、失去神采的眼睛!

“还我儿眼睛!他瞎着眼在牢里叫了三天娘才死啊——!”

凄厉的哭喊中,混合着某种黏腻的、令人牙酸的声响。下一刻,两颗浑浊的眼球已被她攥在手中。

这一下,如同打开了地狱的闸门。

更多的手伸了过来。有衣衫褴褛的汉子用生锈的柴刀疯狂地劈砍;有面色惨白、书生模样的人竟也用牙齿去撕咬;更多的人是用手,用脚,用随手捡起的石块、木棍……他们不再是平日里温顺的百姓,而是一群被长期压抑的恐惧与痛苦折磨到极致的复仇之灵。目标只有一个——地上那具曾经象征着无尽恐怖的躯体。

“肝!把他的黑心肝挖出来!”

“肉!吃他的肉!”

“骨头!砸碎他的骨头!”

疯狂的呐喊、哭嚎、咒骂,与暴雨声、撕裂血肉声、践踏泥泞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比任何地狱绘卷都更为惨烈恐怖的画面。来俊臣的尸体,在无数双手的撕扯、抢夺、践踏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华丽的紫色官袍碎片(他坚持穿着内衣)混着血肉飞溅,骨骼被硬生生折断抽出……不过一盏茶,甚至更短的时间,刑台中央那片泥泞里,除了大量被雨水冲刷依旧浓稠的暗红,和零星几块难以辨认的碎骨与皮肉残渣,便几乎什么也不剩了。

有人捧着抢到的一小块皮肉或内脏碎片,跪在泥地里嚎啕大哭;有人将沾满血污的石头狠狠砸向地面,仿佛要彻底碾碎什么;更多的人则是茫然地站在暴雨中,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望着那片空地,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刚耗尽了毕生的力气。

金吾卫最终重新控制了场面,驱散了人群。但刑场已是一片狼藉,如同被最凶猛的野兽蹂躏过。雨水继续冲刷,试图洗净血迹,但那浓烈的血腥气,以及方才那幕活生生的、集体性的癫狂复仇景象,却深深烙印在了每一个在场者的灵魂深处,再也无法抹去。

李昭德的遗体被收敛,虽简陋,总算全尸。而来俊臣……按照随后颁布的敕令,其幸存的家属被籍没为奴,家产充公。至于他本人,连“尸骨无存”都算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无孑余”。那滩混入泥泞血水的碎末,最终被铲起,抛入了洛水,或填了某处臭不可闻的沟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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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场远处,一座酒楼二层的雅间窗后。

厚重的帘幕被挑起一角,太平公主静静站在那里,已经看了许久。她依旧穿着那日水阁中的天水碧襦裙,外面罩了一件墨色的连帽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

她亲眼看着囚车到来,看着李昭德引颈就戮时那平静的眼神,看着来俊臣从囚车中被拖出时那不堪的丑态,更看到了那场骤然爆发、令人灵魂战栗的民众复仇。

当来俊臣顷刻间化为齑粉时,她握着窗棂的手,微微收紧。没有快意,没有怜悯,甚至没有多少波澜。只有一种深沉的、冰冷的明悟。

这就是权力的另一面。母亲可以创造他、纵容他、使用他,将他打磨成最锋利的刀。而当这把刀开始割伤自己,甚至只是变得碍眼时,丢弃他的,不仅是高高在上的皇权,还有这曾被他的刀刃伤害过的、沉默的大多数。他们的复仇,如此原始,如此暴烈,如此……彻底。

她想起母亲交代此事时的平静语气,想起武三思等人眼中那掩饰不住的、兔死狐悲般的寒意,更想起自己内心深处,对这类“工具”日益增长的厌恶与警惕。

来俊臣死了,死得无比凄惨,比薛怀义更甚。但这真的意味着结束吗?只要权力的逻辑不变,只要仍有人需要这种不问是非、只效忠于个人的“快刀”,那么,谁能保证,不会出现下一个来俊臣?

雨势渐小,却未停歇。灰暗的天光下,刑场上的人群渐渐散去,只留下一地泥泞与难以言说的空寂。空气中那股浓重的血腥味,似乎穿透了雨幕,飘到了这里。

太平公主缓缓放下帘幕,转身。斗篷的阴影下,她的眼眸幽深如古井。

“回府。”她对着侍立身后的云娘,轻声说道,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

她步出雅间,走下楼梯,登上马车。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向着积善坊驶去。车外,是渐渐平息了疯狂、重归麻木或茫然的神都百姓;车内,是陷入更复杂思虑的帝国公主。

来俊臣的肉体被消灭了,但他所代表的那种东西,那本《罗织经》所蕴含的恐怖智慧,真的也随之湮灭了吗?还是说,它只是暂时潜伏,等待着下一个适合它生长的季节?

马车在雨帘中穿行,太平公主闭上眼,脑海中却反复浮现刑台上那疯狂的一幕,以及母亲那双永远深邃难测的眼睛。

工具被丢弃了。

那么,执掌工具的人,以及这不断制造和丢弃工具的权力本身,又当如何呢?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只有车外淅淅沥沥、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声,敲打着车厢,也敲打着她日益坚硬、也日益孤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