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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外,夜。
风从北方的荒原上吹来,带着一股刮骨的寒意,卷起地上的沙砾,抽打在残破的营帐上,发出“呜呜”的悲鸣。
没有欢呼,没有烤肉的香气,只有沉默。
数万八旗精锐,正像一群被狼群追散的羊,在泥泞与黑暗中默默地舔舐着伤口。空气中弥漫着血腥、草药和死亡混合的腐败气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中军大帐内,一盏孤零零的牛油灯,在风中摇曳,将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投射在帐壁上,扭曲变形,如同挣扎的魔神。
多尔衮坐在虎皮大椅上,一动不动。
他面前的矮几上,放着一只精美的珐琅彩茶杯,但里面的茶水早已冰凉。他的手,紧紧地攥着椅子的扶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人般的青白色。
“砰!”
珐琅彩茶杯被他用手背狠狠扫落在地,在厚重的地毯上滚了几圈,没有碎,却发出了沉闷的声响,像是一声压抑的呜咽。
帐帘被猛地掀开,带着一股寒风,豫亲王多铎大步走了进来。他脸上的神情复杂,有疲惫,有不甘,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悸。
“十四哥。”多铎的声音嘶哑。
多尔衮没有看他,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帐外无边的黑暗,仿佛要在那片虚无中,剜出那个白色的鬼魅身影。
“说。”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冰冷而生硬。
多铎喉结滚动了一下,将一份刚刚统计出来的战损报告递了上去。“正白旗……伤亡近三千,镶白旗两千五,正蓝旗……”
他每报出一个数字,多尔衮身上的寒气就重一分。这些不是数字,是八旗的根基,是他们大清入主中原的本钱。
“……合计折损,超过八千人。其中,牛录额真以上将官,阵亡三十七人。”多铎的声音越来越低,“最重要的是……我们的攻城器械,丢了七成。粮草……被吴三桂那条老狗,抢回去大半。”
大帐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多铎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膛里那颗心,在“咚咚”地狂跳。他宁可面对十万明军的冲锋,也不愿面对此刻沉默的兄长。
“八千人……”许久,多尔GIN缓缓地重复着这个数字,他终于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弟弟,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其中燃烧的,是滔天的怒火与屈辱。
“我大清自太祖爷起兵,何曾有过一日之内,折损八千勇士的惨败?!”他猛地站起身,一脚踹翻了面前的矮几,上面的文书、地图散落一地。
“阿济格那个蠢货,败给一个毛头小子,丢了京城,我可以忍!李自成那个流寇,侥幸赢了一阵,我也可以忍!”
“可是今天!在山海关!在我多尔衮的帅旗下!我们被区区几万残兵,打得丢盔弃甲,望风而逃!”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扭曲,“多铎,你告诉我,为什么?!”
多铎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只能低下头。
为什么?
他脑海中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白日里的景象。那支白色的骑兵,如同从地狱里冲出的索命恶鬼,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大军的侧翼。他们的人数明明那么少,可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那种对死亡的漠视,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碎了八旗勇士的胆气。
尤其是为首的那个人。
他甚至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记得一袭白袍,一把刀,像一道切开黄油的利刃,轻易地撕裂了最精锐的正白旗甲士组成的阵线。他所过之处,人仰马翻,无人能挡其一合。
那不是凡人,那是……战神。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连多铎自己都吓了一跳。
“是……是那支援军。”多铎艰难地开口,“他们出现的时机太诡异了,打法也……也从未见过。不像是明军,倒像是……像是草原上最疯狂的疯子。”
“援军?”多尔衮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二十八个人,也配叫援军?!”
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张从败兵口中绘制出的草图,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白点,后面跟着二十七个小黑点,像一条贪食蛇,直直地插入了代表八旗军的密集方阵之中。
多尔衮死死地盯着那个为首的白点。
怒火,在慢慢消退。
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情绪,从他心底最深处,缓缓地蔓延上来。
那不是愤怒,是恐惧。
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他纵横沙场二十年,见过悍不畏死的勇士,见过智计百出的名将,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一个将战争,演绎成一场单方面屠杀的怪物。
这不是战术,也不是武勇,这是一种更高维度的碾压。
他忽然想起了范文程不久前送来的那份关于京城之变的密报。密报中,曾重点提及一个人。
锦衣卫,林渊。
据说,就是这个人,在李自成大军围困北京的绝境中,凭一己之力,先是稳住城内人心,又是用神鬼莫测的手段,让李自成的几十万大军,一夜之间土崩瓦解。
当时,多尔衮只当是个笑话。他认为,不过是明廷为了鼓舞士气,杜撰出来的神话人物。一个锦衣卫,能有多大本事?
可现在,他信了。
他不但信了,而且信得手脚冰凉。
李自成的败,不是偶然。
山海关的败,更不是偶然。
这一切的背后,都站着同一个名字。
林渊。
这个名字,像一道魔咒,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
他缓缓坐回椅子上,方才的暴怒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固的冷静。他意识到,自己,乃至整个大清,都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们真正的敌人,不是那个坐在龙椅上、多疑寡恩的崇祯皇帝,也不是吴三桂这种首鼠两端的边将,更不是李自成那样的流寇。
他们真正的敌人,只有一个。
就是这个叫林渊的男人。
只要有这个人在,大明就不会亡。
只要有这个人在,大清的铁蹄,就永远踏不进那座雄关。
这个认知,比战败本身,更让他感到绝望。
“传令下去。”多尔衮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意,“全军转向,目标,大同。”
“什么?”多铎猛地抬起头,满脸的不可思议,“十四哥,我们刚打了败仗,士气低落,现在不回盛京休整,反而要去攻打大同?大同虽不如山海关坚固,可也是边关重镇……”
“正因为我们败了,才更要去。”多尔衮打断了他,眼中闪烁着一种病态的、属于赌徒的光芒,“现在,全天下的目光,都盯着山海关,都盯着林渊。他们以为我们会夹着尾巴逃回辽东,他们以为自己赢了。”
他伸出手指,在散落在地的地图上,从山海关的位置,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最后,重重地落在了大同的位置上。
“我要绕开他!山海关有林渊在,就是一座啃不动的铁城。但大明,不止一座山海关!”
“我要让他顾此失彼!我要让他知道,他能守住一个门,却守不住一整面墙!我要在山西,撕开一道口子,让整个大明北方,都燃起战火!”
多铎看着兄长眼中那疯狂的光芒,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兄长这是被逼到了绝路,要行险招了。这一步走对了,或许能盘活整个棋局;可一旦走错,这数万八旗精锐,就要尽数葬送在关内。
“还有。”多尔衮抬起头,目光穿透了帐篷,望向南方,那座让他魂牵梦萦却又畏之如虎的京城。
“传我的密令给所有潜伏在京城的探子,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查!”
“查那个林渊!他的出身,他的过往,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他有什么样的嗜好……我要知道关于他的一切!哪怕是他一天吃几碗饭,都要给我查得清清楚楚!”
多尔衮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
“神,是杀不死的。”
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帐门口,掀开帘子,任由冰冷的寒风吹拂在自己脸上。
“可只要是人,就一定有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