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府,前厅。
茶是上好的六安瓜片,汤色清亮,香气氤氲。
贾珍双手捧着那只白玉般的甜白釉茶杯,指腹摩挲着温润的杯壁,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这样的杯子,宁国府曾经也有。
他端起茶杯,凑到唇边,轻轻呷了一口。
啊~
熟悉的味道。
清冽的茶香瞬间在舌尖上化开,顺着喉咙滑下,一股暖意直冲鼻腔,竟让他眼眶有些发酸。
这味道,他也曾日日品尝。
时过境迁,不过短短一两年,再喝到这口茶,却已是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屏风的另一侧,又是另一番光景。
黛玉端坐于主位,神态娴静,手中捧着一卷书,偶尔抬眼看看下首的客人。
尤二姐与尤三姐今日也特地过来,陪着说话。
尤氏看着自己的两个妹妹,心中五味杂陈。
想当初,她们二人还只是跟在自己身后,靠着宁国府的残羹冷炙打秋风过活的穷亲戚。
可如今再看。
一个身穿云锦长裙,头戴赤金镶红宝的步摇。
另一个着了石榴红的袄子,腕上一对羊脂白玉镯,衬得肌肤愈发雪白。
两人都是面色红润,珠圆玉润,眉眼间带着一股被娇养出来的安逸与舒展。
这哪里还是当初那两个唯唯诺诺的妹妹。
再看看自己,虽也穿着体面,可那份发自骨子里的局促与愁苦,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
一股酸意涌上心头。
尤氏赶忙挤出一个笑脸,朝着尤二姐的方向凑了凑。
“我的好妹妹,你们如今可真是好福气。”
“瞧瞧这府里的气派,再瞧瞧你们这身行头,我这个做姐姐的,看了都眼热。”
她又转向主位的黛玉,话语里满是谄媚。
“要我说,还是王爷有眼光。咱们这燕王府的主子,真是一个赛过一个的好看,王妃娘娘您往这儿一坐,就跟那画上的仙女似的,我们这些凡人,都不敢大声喘气了。”
黛玉只是淡淡一笑,并未接话。
尤三姐端着茶杯,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嘴角却撇出一丝不易察察的讥诮。
屏风那头的贾珍,早已是坐立不安。
茶喝了两盏,屁股在椅子上挪了七八次,那点子怀旧伤感的心思,也早被焦躁磨得一干二净。
他终于忍不住了,大着胆子,隔着屏风扬声问道。
“王妃娘娘,不知王爷……何时得空一见?我与蓉儿,实在是想念得紧。”
黛玉放下书卷,声音平和客气。
“珍大爷稍安勿躁,王爷正在沐浴更衣,想来很快便到了。”
贾蓉一听,连忙往自己脸上贴金,笑着接话。
“哎呀,王爷也太客气了。”
“都是一家人,何必还搞得这般郑重。”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屏风后传来尤三姐一声极轻的冷哼。
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扎得他脸皮发烫。
就在厅中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之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厅门外,
冯渊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怀里,还抱着惜春。
临进门槛时,惜春终于熬不住那份羞意,在他胸口捶了一下。
“快放我下来,一会儿这么多人看着呢。”
声音又软又糯,带着一丝嗔怪。
冯渊低笑一声,依言将她稳稳地放在地上。
惜春一张小脸红扑扑的,热气直往上冒。她连忙低下头,飞快地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裳,只觉得两腿还有些发软。
丫鬟入画赶忙上前扶住她。
只一瞬间,她便又恢复了往日那副清冷孤高的文艺少女模样,只是那红透了的耳根,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她跟在冯渊身后,一同走进了会客厅。
屏风后的尤氏和贾蓉的续弦许氏见了,连忙起身行礼。
“见过王爷,见过贾夫人。”
冯渊随意地点了点头。
惜春只是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着尤氏的方向喊了一声。
“嫂子。”
说完,便不再开口,径直走到黛玉身边的位置坐下,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
冯渊的脚步没有停。
他绕过那座绘着山水花鸟的紫檀木屏风,出现在了另一侧。
贾珍和贾蓉父子二人,几乎是弹了起来。
他们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躬着身子,作势就要往下跪。
“给王爷请……”
贾珍的膝盖弯到一半,心里还盘算着。
自己好歹是惜春的亲哥哥,是冯渊的大舅哥,他总不至于真让自己跪下去吧。
然而,冯渊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那眼神平静无波,就这么看着他们。
空气仿佛凝固了。
贾珍弯着的身子越来越僵,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
最终,那股无形的压力,还是让他和贾蓉一起,“扑通”一声,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地板上。
“给王爷请安。”
贾珍的声音都有些变了调。
他抬起头,脸上硬挤出一副激动又委屈的神情。
“妹夫啊!可想死我了!我这个做哥哥的,日思夜想,就盼着能再见你一面!”
“还有妹妹,我可爱的妹妹,也不知在王府过得好不好。”
冯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他没有去扶,也没有说一句客套话。
他直接打断了贾珍的表演。
“说吧。”
“来做什么?”
贾珍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
他那点小心思,就这么被赤裸裸地剖开,晾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他尴尬地笑了笑,声音也低了下去。
“咳咳......”
“不瞒王爷说……家里头……实在是有些拮据,周转不开了。”
冯渊看着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五千两银子,本王还以为,能让你们过上几年安生日子。”
“这才多久?”
贾珍的一张老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贾蓉见状,连忙上前一步,跪行到冯渊脚边,仰着头,急切地解释道。
“回王爷!都是侄儿不争气!”
“半年前,侄儿染了场重病,险些就……就去了。家里为了给侄儿寻医问药,花了重金,这才……这才……”
父子二人,一唱一和,配合得倒是天衣无缝。
冯渊静静地看着他们,直到贾蓉的声音越来越小,再也编不下去。
他才缓缓抬起手。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父子二人同时闭上了嘴。
“燕王府,不是善堂。”
冯渊的声音很平淡,却像一块冰,砸在两人心口。
“上次那五千两,是惜春的聘礼。”
“如今,本王,又有什么缘由,要白白给你们银子?”
他的话,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前厅。
屏风的另一侧,尤氏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贾珍还想再说些什么。
“王...”
冯渊却已经转过身,朝外走去。
“既然来了一趟,用过晚膳再走吧。”
那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
他自然不可能留下来,陪这两个无耻的虫豸一同用饭。
他出了前厅,径直对候在一旁的下人吩咐道。
“去迎春夫人院里备膳。”
.........
夜幕降临。
晚膳被流水般地送了上来。
山鸡崽子、牛乳蒸羊羔、胭脂鹅脯……
一道道贾珍和贾蓉只在梦里才敢想的珍馐佳肴,摆了满满一桌。
父子二人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体面,甩开腮帮子,吃得是满嘴流油,不亦乐乎。
就在他们风卷残云,大快朵颐之时。
管家冯房迈着沉稳的步子,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没有看桌上那两个吃相难看的男人,而是径直走到屏风前,对着里面的黛玉,恭敬地躬身通报。
“娘娘。”
“宫中夏总管来了,正在府外候着,说是奉旨前来慰勉王爷。”
“哐当。”
一声脆响。
贾珍手中的银箸,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