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多泽的神名之中,便有一项,名为“智慧”。
之前,莫德雷德曾数次试图用【鉴别】之眼看透眼前那巨大怪物的虚实。
却都被一层无法穿透近乎于神性的力量所阻挡。
这让莫德雷德一直耿耿于怀,也让他对眼前的局势始终抱有一丝无法完全掌控的不安。
此时此刻,莫德雷德原本都不打算亲自出面。他只需要在后方,看着联军将那已经失去反抗能力的怪物彻底摧毁即可。
但就在这时,一个温柔而又充满了悲悯的声音,却直接在他的脑海之中响起。
【莫德雷德,拜托你,拜托用你的眼睛,再看一看吧。看一看那份苦难的真假。】
是纳多泽的声音!
神明的直接请求,让莫德雷德心中一凛。他知道,这绝非寻常之事。他不再犹豫,决定姑且再试一次。
他穿过还在戒备的众人,走到了那蜷缩成一团的巨大怪物之前。
然后,他催动了【鉴别】之眼。
………
……
…
这一次,那层阻碍视野的迷雾消失了。
莫德雷德只看了一眼,便感觉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印在了他的灵魂之上!
诺佩恩所经历的一切苦难,在这一瞬间,都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入了他的脑海之中!
被奴隶贩子的绳索勒住脖颈,在砂石地上拖行时的窒息与绝望;
被变态的埃米尔用皮鞭抽打得皮开肉绽,在失血中感受着生命一点点流逝的冰冷;
躺在堆满了腐烂尸体的坑洞里,被瘟疫侵蚀着身体,感受着内脏一点点腐烂的恶臭与痛苦;
在无垠的沙漠中,因为极度的干渴而被迫吸食自己的血液,那份咸腥与绝望交织的滋味……
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一次又一次的复活,一次又一次更加深沉的痛苦……
所有的一切,起因、经过、与结尾,都如同亲身经历般,被莫德雷德感同身受地、清晰地感知着。
如何才能真正地感受到别人的痛苦?
那便与他感同身受。
纳多泽的慈悲之名,因此得来。
也因此,祂,永远都在为世间这无穷无尽的苦难,而默默地哭泣。
在诺佩恩那无穷无尽的苦痛记忆之中,莫德雷德感觉自己仿佛度过了漫长的数年。
他以诺佩恩的视角,亲身体验了每一次死亡的绝望,和每一次复活后更加深沉的痛苦。
但在现实世界里,这一切,不过是莫德雷德与诺佩恩对视的那一眼之间所发生的事情。
当那如同潮水般的痛苦记忆终于退去,莫德雷德猛地回过神来。
他看到,在那巨大怪物的手指缝隙之中,诺佩恩正用他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
就是那双眼睛,深深地刺痛了莫德雷德。
不是因为那双眼睛里所蕴含无尽受苦受难。
而是因为,就在刚才那感同身受的瞬间,莫德雷德也得知了诺佩恩那荒诞而又可笑的世界观。
可莫德雷德却笑不出来。
一个孩童的世界观,通常是由他童年的经历所塑造。
他们用触摸,用牙齿,用手,用眼睛,用耳朵,用鼻子,一点一滴地,将那些本该是“常识”的内容,学习到自己的脑子里。
例如,孩子闻到花朵的香味,会觉得舒服。
孩子吃到香甜的糖果,会分泌多巴胺,感到快乐。
他们也会因为调皮,不小心触碰到燃烧的火焰,从而感受到疼痛,然后本能地将手缩回来。
他们会在大人的教导之下,慢慢地,建立起最基本的是非对错,形成最基础的三观。
也许,一个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受到了充满恶意的教育,或是在关键时期,缺少了成熟大人的正确引导,最终,他可能会长歪,会变成一个混蛋。
但那又怎么样?即使是个混蛋也知道趋利避害,即使是个烂人,他也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一个烂人选择作恶,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但诺佩恩似乎没有做这种选择的机会,他的世界观让莫德雷德觉得实在是太扭曲了。
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东西比诺佩恩的童年更加扭曲了。
在他的世界里,苦难是常态,死亡是小憩,幸福是更深痛苦来临前的短暂喘息。
他所接触到的一切,都在向他灌输着这个世界的冰冷与恶意。
莫德雷德不知道,自己此刻心中涌起的这份强烈的情感,究竟是受到了纳多泽那无尽慈悲的影响,还是他自己,也对这个可怜的孩子抱有怜悯之心。
但最终他还是做出了选择。
他选择了仁慈。
………
……
…
“我要把这个孩子带在身边,收个学生。”
莫德雷德有些疲惫地揉着太阳穴,在经历了那场精神上的无尽苦难之后,他现在也感觉自己的灵魂有些虚弱。
然而,就是这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话,却如同惊雷般,在场中炸响!
此话一出,众人皆震惊无比。
莫德雷德的朋友们与他忠心的部下们,虽然心中充满了异议与不解,但出于对领主的绝对信任,他们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尊重莫德雷德的决定。
唯独诸位埃米尔,尤其是其中那位最年长的埃米尔,瞬间暴跳如雷。
他指着莫德雷德的鼻子,用他那因为愤怒而嘶哑的声音,斥责莫德雷德这是何等的妇人之仁!
“啊,我亲爱的朋友……”
莫德雷德甚至懒得看他一眼,随口反击道:
“哦,对了,我们根本不是朋友。那我面目可憎的蠢蛋。”
“可恶的莫德雷德!你在说什么?!你竟然敢污蔑一名贵族!”
“唉,”
莫德雷德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谁答应了,我就在说谁。”
他转过头,看着那位气得胡子都在发抖的老埃米尔,脸上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
“总之,你想说的,无非就是我是个圣母婊,对吗?”
老埃米尔虽然不懂“圣母婊”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从莫德雷德那充满讥讽的语气中,也能隐隐约约地猜到,那绝对不是一个什么好词。
在沉默了片刻之后,他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对敌人残忍,才是对自己最大的仁慈!
原本我以为,像你这样的天才,自然是明白这个最基本道理的,现在看来,你也只是个被情感冲昏了头脑的蠢货!”
“啊,随便,随便。”
莫德雷德对此不置可否。
他径直地,穿过众人身前,走到了那个依旧蜷缩着的、巨大的怪物面前,伸出手,想从那巨大的骨爪手掌之中,接过诺佩恩那个孩子。
“哦,对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头也不回地,对着身后那位还在喋喋不休的老埃米尔,衷心地奉告了一句:
“嗯,你现在要是再不赶紧回你的部落去,那……就别走了。”
“你在说什么?!你这是在威胁我吗?!莫德雷德!”
老埃米尔怒不可遏。
瞬间,本就剑拔弩张的气氛,被彻底点燃!喀麻的士兵们与众星军团的将士们,几乎在同一时间,再次抽出了各自的刀刃!
那刚刚才建立起来的、本就不甚愉快的合作关系,在这一刻被瞬间打破!
就在这时,莫德雷德看到,被怪物护在怀里的那个孩子。
诺佩恩似乎察觉到了眼前的这位年轻的领主,就是能决定他死活的存在。
在他的世界观里,这种拥有权力的人不会让他好过。
诺佩恩平静地从那巨大的手指缝隙之中伸出了自己的脑袋。
然后,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莫德雷德,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脖子,比划了一个切掉的手势,示意莫德雷德砍掉自己的脖子。
莫德雷德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他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那孩子乱糟糟的、沾满了血污的头发。
随后,他头也不回地,对着那位还在咆哮的老埃米尔说道:
“你这个蠢货,难道还没意识到吗?”
“我的头马,现在,并不在我身边。”
“我头马麾下的那些游骑兵,也同样,不在我身边。”
莫德雷德坏笑着,歪过头,斜眼看向那位最年长的埃米尔,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即将被宣判死刑的囚犯。
“你猜猜看,他现在……在哪里?”
老埃米尔脸上的愤怒与嚣张,瞬间凝固。他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一个让他亡魂皆冒的、恐怖的可能性,瞬间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手中的弯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倒吸一口冷气,用一种充满了绝望与难以置信的、颤抖的声音,吐出了一个地名。
“布豪……我的……我的家!”
“唉,对啦!猜对了,我奖励你全家灭亡怎么样?”
莫德雷德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但那笑容里,却充满了冰冷不带丝毫温度的恶意:
“我奖励你全家灭亡,怎么样?”
老埃米尔被这句话气得面目通红,浑身发抖,他再也顾不上什么联盟,什么战局,连忙转身,对着他麾下那些同样惊慌失措的埃米尔们,声嘶力竭地指挥道:
“撤军!赶紧撤军!回去!快!”
他想赶紧从这个该死的俄西玛离开,去支援自己那早已危在旦夕的老家!
众埃米尔们闻言,也如梦初醒,一个个连忙指挥着自己的部队和亲军,开始乱糟糟地集结,想要以最快的速度撤出俄西玛。
就在这时,莫德雷德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众星军团与正直者骑士团的众人心领神会,瞬间亮出了手中的刀刃,冰冷的杀气如同实质般,将整个喀麻联盟军笼罩!
“我亲爱的……”
莫德雷德刚一开口,便又自顾自地摆了摆手:
“呃,那抱歉。和我朋友说话说多了,我就习惯性带着敬词了。”
他将冰冷的目光,重新投向了那个正准备带兵跑路的老埃米尔。
“我那面前这个面目可憎的蠢蛋,你不是刚刚才教过我,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吗?”
“我觉得你说的很对。”
“那你猜猜看,你现在活着能走出这里吗?”
“我手边繁星与正直者两个敕令团,我们不把你和你手下这群废物打成臊子,都算我们我们没吃饭,手上没力。”
老埃米尔的脸,瞬间青一阵,紫一阵,如同开了染坊般精彩。
他僵硬地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个笑得像个魔鬼的年轻人,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恐惧。
最终,他那高傲的头颅,还是不得不低了下来。
他拉着一张比哭还难看的老脸,亦步亦趋地,极其难受地,重新来到了莫德雷德的身边,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舔着老脸,陪着笑说道:
“侯爵……侯爵大人……您看,您……您都对那个小怪物,发了慈悲之心了。那您看看……我……”
“唉?”
莫德雷德故作惊讶地掏了掏耳朵:
“我记得,刚才好像是有个人,在我耳边,一直喋喋不休地说,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哎呀,看来,是真的不能天天加班,天天熬夜啊,你现在看,我这记性,都不好了。”
莫德雷德斜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位前倨后恭的老埃米尔,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坏到了骨子里的笑容。
“那……那您看……怎么办?”
老埃米尔那张布满了褶子的老脸,此刻已经完全没了血色。他舔着个脸,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于哀求的颤抖。他现在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很简单啊。”莫德雷德摊了摊手,仿佛在说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你们,把所有的武器都上交,然后,全员投降。”
“只要你们投降,我就会立刻联系库玛米,让他们停止对你家乡的进攻。这样的话,你们最多,也就是被俘虏了。而你们的家乡,并不会受到任何实质性的攻击。”
莫德雷德顿了顿,脸上再次露出了那种恶魔般的、充满了“善意”的笑容。
“当然,你自然也有另外一个选择。那就是,在这里,和我们两个敕令骑士团,以及那只怪物,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殊死一搏。然后,把我们全都杀了,成功突出重围。最后,再去把库玛米也杀了。”
他煞有介事地摸着下巴,点了点头,用一种充满了“鼓励”的语气说道:
“这两个选项里面,我觉得,像您这样有气节的人,应该会选择第二个吧?”
“嗯,你加油。”
就在帐内气氛降至冰点,老埃米尔感觉自己快要被这巨大的压力给压垮时,一个稚嫩的、却又带着一丝奇异力量的声音,从那怪物的怀中,小声地传了出来。
“其实……现在要是真的打起来,我可以……选择帮那个穿着蓝色衣服的大哥哥这边。”
是诺佩恩。
他似乎也感觉到了莫德雷德释放出的、那份独一无二的善意。
“好孩子。”
莫德雷德笑着,伸出手,在那巨大的骨爪缝隙之中,轻轻地掐了掐诺佩恩那沾满了灰尘的小脸。
这一句话,这一个动作,彻底击溃了老埃米尔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招了。
他只能,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