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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4章 这片土地记住了他们

第三日的清晨,没有阳光。

霍恩站在谷口的一块巨石后,手中的重剑已经崩出了无数个缺口,那是昨日与法师的魔法护盾硬撼时留下的。

他的盔甲早已破碎不堪,露出的皮肤上满是烧伤和冻疮,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活死人。

“大人……”

老维亚拖着一条断腿,艰难地爬到霍恩身边。他的半张脸被风刃划开,皮肉翻卷,看着触目惊心。

“还剩下……不到三百人了。”

老维亚的声音嘶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那些能拉弓的兄弟,昨天在沼泽里基本都死光了。剩下的……大多是些拿不动重武器的老人和女人。”

霍恩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山谷的入口。

这里是他们最后的防线。

穿过这片山谷,后面就是一道绝壁悬崖。

“地形……”

霍恩在心中苦涩地咀嚼着这个词。

他原本寄希望于这山谷的坡度能稍微阻挡一下那些怪物的脚步。

但当他真正看清这里的地势时,心就凉了半截。

这坡度……不够陡。

对于普通的骑兵来说或许是个障碍,但对于那群能在树干上奔跑的梦魇战马来说,这只是一个稍微有点起伏的平地。

而且,最致命的是——这里的地面,是坚硬的岩石。

没有了烂泥的阻碍,那些枯萎骑士,将再次化身为无可阻挡的黑色死神。

“哒哒哒……”

清脆而密集的马蹄声,在山谷中回荡,那是死神的丧钟。

黑色的潮水涌入山谷。

枯萎骑士们策马狂奔。

坚硬的岩石地面让梦魇战马重新找回了那种风驰电掣的感觉。

它们的铁蹄踏在石头上,溅起一串串耀眼的火星。

“冲锋——!!”

为首的枯萎骑士发出一声长啸,那是对猎物的嘲弄。

他们并没有像圣伊格尔骑兵那样排成整齐的墙式冲锋,而是分散开来,利用高超的骑术在乱石间穿梭跳跃。

一匹战马借助一块凸起的岩石,腾空而起,直接越过了赴死者们用尸体堆砌的简易路障。

“噗嗤!”

马背上的骑士挥舞着长镰,借着下落的势头,轻而易举地勾住了一名老兵的脖子。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响起,那颗花白的头颅像皮球一样飞了出去,滚落在霍恩的脚边。那双浑浊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似乎在质问这个世界为何如此残忍。

赴死者们手中的长矛在枯萎骑士的冲锋面前脆弱得像麦秆。

一名年轻的铁匠儿子,双手紧握着父亲留下的重锤,怒吼着冲向一名骑士。

“去死吧!怪物!!”

然而,那名枯萎骑士只是微微侧身,让过锤头,随后手中的长矛如同毒蛇吐信,瞬间洞穿了少年的胸膛。

骑士单臂发力,将少年挑在半空。

“啊啊啊!!”

少年凄厉地惨叫着,四肢在空中无力地挣扎。

骑士冷笑一声,将长矛一甩。

少年的身体飞出十几米远,重重地撞在崖壁上,变成了一滩模糊的肉泥。

“孩子!!我的孩子啊!!”

后方,一个妇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

“噗!”

马蹄踏下。

哭声戛然而止。

“顶住!!都给我顶住!!”

霍恩挥舞着重剑,像个疯子一样在人群中冲杀。

他砍断了一匹战马的前腿,将那名落马的骑士扑倒在地,用牙齿死死咬住对方的喉咙,哪怕对方的匕首扎进了他的肩膀,他也死不松口,直到尝到了那股腥臭的黑血。

但他一个人的勇武改变不了什么。

防线在枯萎骑士的冲击下,像纸糊的一样破碎。

赴死者们被分割、被包围、被驱赶。

他们像是被狼群戏耍的羊,在绝望中奔逃,然后被一一猎杀。

“妈妈……我怕……”

刚刚成年的女孩,手里拿着一把断掉的匕首,缩在一块岩石后面瑟瑟发抖。

阴影笼罩了她。

她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狰狞的黑色面甲,和那一双没有一丝温度的灰色眼睛。

“不……”

镰刀划过。

鲜血溅洒在岩石上,像一朵盛开的彼岸花。

霍恩看着这一幕,睚眦欲裂。

“啊啊啊啊!!”

霍恩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他不顾一切地冲向那名骑士。

但更多的黑影挡在了他面前。

数把长矛同时刺来。

“当当当!”

霍恩拼命格挡,但这股力量太大太沉。

“砰!”

他被一脚踹飞,重重地撞在一棵枯树上,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大人!快走!!”

老维亚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他手里高高举着冒着红光的卷轴。

霍恩认出了那种卷轴。

那是高威力的爆破魔法!

“你们这群畜生!!跟我一起死吧!!”

老维亚怒吼着,抱着卷轴直接冲进了枯萎骑士最密集的地方。

“轰——!!!”

剧烈的爆炸在山谷中腾起一团黑红色的火球。

碎石飞溅,烟尘滚滚。

三名枯萎骑士连人带马被炸成了碎片。

这是赴死者们在今天取得的最大战果。

也是老维亚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痕迹。

“老维亚……”

霍恩跪在地上,眼泪混着血水流下来。

爆炸暂时阻挡了枯萎骑士的攻势,但也仅仅是暂时。

烟尘散去,更多的黑影从后面涌了上来。

“撤……撤到悬崖上去……”

霍恩捡起剑,撑着身体站起来。

他的身边,只剩下了几十个身影。

有断了胳膊的壮汉,有满头白发的老妇,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

他们互相搀扶着,步履蹒跚地向着最后的悬崖爬去。

身后,是满地的尸骸,和汇聚成河的鲜血。

那些曾经在广场上誓言要复仇的千余名赴死者,如今只剩下了这最后的几十个残兵老弱。

………

……

黄昏再次降临。

霍恩坐在悬崖边,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巨石。

他的重剑已经断成了两截,只剩下半个剑身。

他的左臂无力地垂在身侧,骨头已经碎了。

下方,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前方,是正在逼近的枯萎骑士,和那个坐在步辇上、如同看戏般的莉莉丝。

“还有……一天……”

霍恩看着天边那轮血红的残阳,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们……真的尽力了……”

“可为什么还有一天!”

他看了一眼身边那些依偎在一起、眼神空洞的幸存者。

那个断臂的壮汉正在帮一个年轻人擦脸上的血。

那个老妇人正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半块干硬的面包,分给身边的伤员。

第三夜的风,格外得冷。

吹在人身上,像是无数把小刀在割。

这最后的几十个人,就像是被世界遗弃的孤魂野鬼,在这绝壁之上,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而那审判的时刻,将在明日的晨曦中到来。

霍恩睁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枯坐在悬崖边的冷风中,像是一尊风化的石像。

这一夜,他没睡,也不敢睡。

他的目光在身边仅剩的几十个老弱残兵身上来回扫视,眉头紧锁。

“这几十个人……真的能再撑一天吗?”

霍恩在心中绝望地问自己。

没有奇迹,没有援军,只有越来越近的死亡脚步。

他抬起头,看着那片漆黑的天幕,心中涌起一股无力的悲凉。

纳多泽。

卡莉。

塔罗斯。

安黛因。

无论谁都好……哪位神明能帮我想一招吗?就一天……我真的只奢求这一天……

他在心中虔诚地祈祷,卑微地乞求。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和无尽的黑暗。

理所当然的没有结果。

霍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身体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瘫软在地上。

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乱飞。

他想起了自己那荒唐的前半生,想起了那些无聊的宴会,那些虚伪的应酬。他感觉自己这一生好失败,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到,什么都没有留下。

“如果是莫德雷德大人在这里的话……”

这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霍恩听过莫德雷德所有的故事,听过他在绝境中如何翻盘,听过他如何用智慧和勇气创造奇迹。

“如果是那个男人,如果是那个像繁星一样耀眼的男人……他会怎么做?”

他会像自己这样坐以待毙吗?他会像自己这样祈求神明吗?

不,他不会。

霍恩苦笑着摇了摇头。

就这样,带着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和那股不知名的复杂情绪,第四天的太阳,依旧如常地升起。

………

……

莉莉丝坐在步辇上,那双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烦躁的光芒,审视着眼前这最后的一群人。

就是这些看起来没有经过正经军事训练,完全是凭着装备优势和一股子狠劲,跟她的精锐部队打得有来有回的家伙。

竟然让这样的土鸡瓦犬,吃掉了她好几个宝贵的枯萎骑士,还有二三十位精锐步兵!

虽然在战争的宏大尺度上这不算什么,但在莉莉丝眼中,这简直是一种耻辱。

“这群人……”

“真是令人讨厌的熟悉感。做的这么完美干嘛?你们以为你们也是不可思议的吗!”

莉莉丝冷哼一声,从步辇上缓缓走下。

在她身后,数十名法师早已举起了手中的法杖。

在这毫无遮挡的断崖之上,这种距离,哪怕是一只苍蝇,也别想躲开他们的法术轰炸。

死亡,已经锁定了这里。

莉莉丝走到阵前,看着那群即便死到临头依然用仇视目光盯着她的“蝼蚁”,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丝莫名的兴趣。

“报上名来吧。”

她淡淡地说道,语气高傲如同施舍:

“作为能让我记住的对手,我勉为其难……记下你们的名字吧。”

霍恩闻言,猛地抬起头。

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莉莉丝,胸膛剧烈起伏。

他想要吼出那个名字,那个代表着他家族荣耀,代表着他最后尊严的名字。

“霍恩-达-伊伦-冯-云垂!”

然而,声音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嘶哑的、破碎的低吼。

那股深藏在心底的烦躁、恐惧、绝望,在这一刻如决堤的洪水般爆发出来,让他的声音走了调,让他像个破了音的小丑。

破功了。

周围的人都能感觉到,这位云垂侯爵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浓烈的不甘、愤怒,还有那种几欲抓狂的烦躁焦虑。

这种负面情绪像是瘟疫一样,瞬间感染了身边的所有人。

剩下的人,原本那种视死如归的平静被打破了,他们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神变得游离,情绪开始变得易怒而烦躁。

这不是好消息。

在这最后的时刻,失去理智就意味着失去最后的尊严。

作为调动情绪的高手,霍恩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切。

但他此时大脑一片空白。

他就是这股烦躁情绪的源头,他自己都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平复这种情绪,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样再撑这一天。

就他妈一天!

为什么就这么难?!

莉莉丝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冷笑。

“看来,这就是极限了。”

她轻轻挥了挥手,像是在挥别一群令人厌烦的苍蝇。

身后,法师们手中的法杖光芒大盛。

毁灭的魔法即将降临,将这群最后的反抗者轰杀至渣。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时刻。

在他们的身后,在悬崖的最边缘。

一首女声清唱的歌,突兀地响了起来。

那声音并不高亢,甚至带着一丝颤抖,但在这死寂的战场上,却清晰地钻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

是吟游诗人卡鲁密。

她没有拿任何乐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面对着初升的朝阳,面对着即将到来的死亡,轻轻地唱着。

“茫茫人海,不见边际”

(Vast crowd, boundless sea)

“哪里是我的容身之处”

(where is the place for me?)

歌声在风中飘荡,带着一种凄凉的美感,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坚定。

霍恩猛地转过头,看着那个平日里总是被嘲笑不合时宜的女诗人。

“置身飘散的云层,我又消失在哪朵白云”

(Lost in the drifting clouds, which one am I within?)

“在白云笼罩的大地下,默默付出的就是我”

(Under the cloud-shrouded earth, silently giving is me.)

“我将融入这片白云恩垂的土地,与云朵一同坠下”

(I will merge into this cloud-blessed land, falling with the clouds.)

这首歌,就是那一天在宴会上,卡鲁密没能唱出来的歌。

那一首被贵族们嫌弃扫兴、压抑的悲歌。

但此刻,在这生命的尽头,在这充满了死亡与鲜血的悬崖之上。

剩下的人,再也不觉得这首歌压抑。

相反,他们从那歌声中,听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豪迈,一种视死如归的洒脱。

那歌词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热爱,和即将回归大地的坦然。

“恳求你,不要思念我,也别再寻找我”

(I beg you, do not miss me, nor seek me anymore.)

“我已将热血融入了这片土地,它将升腾成一朵白云”

(I have merged my hot blood into this land, it will rise as a white cloud.

霍恩感觉心中的那股烦躁和焦虑,随着歌声一点点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重新握紧了手中的断剑,慢慢地站直了身体。

渐渐地,其他人也开始轻声哼唱。

“群山知道,江河也知道”

(the mountains know, the rivers know too.)

“这片土地不会忘记我们,不会忘记我们”

(this land will not forget us, will not forget us.)

几十个沙哑破碎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在这个清晨,在这座悬崖之上,唱响了云垂领最后的挽歌。

“群山深深知晓,江河深切铭刻”

(the mountains deeply know, the rivers deeply etch.)

“这片土地不会忘记我们,永远不会”

(this land will not forget us, never will.)

随着最后一句歌词落下。

赴死者们没有再犹豫,没有再恐惧。

………

……

那一日,在法师团那铺天盖地的魔法轰炸中。

霍恩倒下了,卡鲁密倒下了,所有的赴死者都倒下了。

最后一位赴死者死去时,他的手还紧紧抓着一块家乡的岩石。

此时,正是第四日的清晨。

硝烟散去,悬崖上只剩下满地的焦土和残肢。

莉莉丝站在原地,看着那片狼藉的战场,久久没有说话。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在想那个至死都在歌唱的女诗人,或许是在想那个哪怕死都要咬下敌人一块肉的年轻侯爵。

最后,这位不可理喻的女皇,缓缓弯下腰。

她捡起一捧还在温热的血泥,血泥裹挟污秽的脏器完全与洁白的云朵不相称。

然后,走到悬崖边,轻轻地松开手。

那一捧血泥随风飘散,在那初升的阳光下,就像是一朵洁白的云朵,从天空缓缓坠下,融入了这片大地。

“传我的命令吧。”

莉莉丝转过身,声音听不出喜怒:

“今天休息。”

“我估计明天就是又一次虚弱期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眼神复杂:

“我们在山上度过这场虚弱期,再去毁灭其他城镇。”

“是的,女皇。”

枯萎骑士们低头领命。

………

……

风依然在吹,云依然在飘。

爱丽丝骑着因奎特布,远眺着地平线。

爱丽丝能看到朵朵白云在地平线的远端轻轻垂落,就好像融入了土地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