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万宝楼满载而归,吴升与采言薇回到客栈时,夕阳逐渐沉入边界。白日里拍卖会的喧嚣与收获的喜悦,在收到一则来自琉璃仙岛执事堂的正式通告后,渐渐沉淀为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凝重。
通告内容简洁明了,九宗联合狩猎盛会,将于明日清晨,正式开启。
这则消息,并未出乎吴升的意料。
他早已从采言薇和罗江流处得知,这琉璃仙岛的百年盛会,其核心从来不是歌舞升平、把酒言欢,而是一场持续十日、旨在清剿周边妖魔、磨砺弟子实战能力的血腥试炼。
据说,此传统始于采龙首老祖那一代人,他们心怀远虑,希望后世弟子即便身处繁华,亦能时刻铭记斩妖除魔四字重担,不忘人族修士立身之本。
盛会为期十五日,其中整整十日用于狩猎,剩余两日用于休整、最后三日则进行资源分配、成果统计与论功行赏。
狩猎环节占据了如此大的比重,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对于吴升个人而言,若非身负蓬莱女婿与镇玄司红令这双重特殊身份,他绝无任何理由参与这等看似热闹、实则风险与收益未必成正比的大型集体活动。
以他如今的实力境界,猎杀寻常妖魔所得的那点功勋与材料,对他修为提升已是杯水车薪。而潜在的风险,尤其是来自霸刀山庄可能的暗中算计却可能远超收益,实属入不敷出。
然而,现实不容他退缩。
作为镇玄司派驻此地的代表,若在如此重要的九宗盛会上缺席,无异于自毁长城。
届时,流言蜚语必将四起。
镇玄司的玄令或者红令难道只会处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遇到真刀真枪的妖魔清剿,便畏缩不前?
这会让镇玄司在九宗乃至整个碧波郡的威信大打折扣。更何况,他的妻子采言薇身为蓬莱仙岛核心弟子,必然要参与其中,若他置身事外,于情于理,都说不通,所以,此行,他必须参加。
此刻,吴升独自站在客栈的窗前,望着窗外浮起的夜色与远处海面上零星闪烁的渔火,眉头微蹙。
相较于参加这所谓的狩猎比试,吴升心中尚有一事,难以决断。
那便是关于霸刀山庄是否真的与妖魔有所勾结的猜测。
此事目前仍停留在推测层面,毫无实证。
厉惊鸿的挑衅、罗江流的坦言,都指向霸刀山庄意图渗透碧波郡、分化九宗与镇玄司,但这并不能直接证明他们已堕落到与妖魔为伍的地步。
吴升主观上仍愿意相信,修行之人,即便再如何利欲熏心、行事霸道,也应保有最基本的底线。
那便是人族大义。
与妖魔勾结,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旦坐实,便是身败名裂、举世皆敌的下场。
霸刀山庄身为云霞州大宗,理应不至于如此愚蠢疯狂。
“但愿是我想多了。”吴升心中暗叹,将这份疑虑暂且压下。
至于明日狩猎盛会的规则,与镇玄司的清剿任务颇有相似之处。
无需带回整个妖魔尸首,只需取其头盖骨上最具特征的一小块,约巴掌大小作为凭证即可。
现场自有经验丰富的长老负责鉴定妖魔种类、修为境界,据此评定功勋。
参与形式灵活,可单人行动,亦可组队。
组队固然安全系数更高,但战利品分配需自行协商。
单人则收益独享,风险自担。
如何选择,全凭个人实力与胆识。
就在吴升沉思之际,客栈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采言薇前去开门,门外站着的,竟是御龙山庄的唐秋安与唐穗穗师兄妹二人。
夕阳垂落之际,两人的神色都带着几分局促与歉意。
“吴兄,采师姐,此时打扰,实在抱歉。”唐秋安拱手行礼,语气诚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惭愧。
“无妨,唐兄,唐姑娘,请进。”吴升收敛思绪,将二人迎入屋内。
分宾主落座,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唐秋安搓了搓手,似乎不知如何开口,最终还是唐穗穗忍不住,抢先说道:“吴升师兄,采师姐,我们是为明日狩猎盛会之事来的。”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失落与不甘:“我们原本是真心想邀请你们夫妻二人,与我们御龙山庄的队伍一同行动的!彼此有个照应,也好互相支援!可是我们宗门的长老,死活不同意的!”
说到最后,她的小嘴撅起,满脸的委屈与愤懑。
唐秋安叹了口气,接过话头,声音低沉:“是的,吴兄,采师姐。”
“有宗门的考量。”
“眼下局势微妙,我们御龙山庄在云霞州九宗中实力本就靠后,实在不宜在此刻明确站队,尤其是站在与霸刀山庄有明显对立的你们这边。所以,这次狩猎,我们恐怕无法与二位同行了。”
他说完,深深低下头,脸上火辣辣的,仿佛做了天大的亏心事。
吴升与采言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理解。
此事,早在预料之中。
吴升微微一笑,亲自执壶,为唐秋安斟了一杯清茶,语气平和:“唐兄何必如此?此事,我与言薇完全理解。”
“贵宗处境,我们感同身受。”
“强敌环伺之下,明哲保身,乃是常情。我们夫妻二人,绝不会因此而有半分芥蒂。”
他这话说得真诚,反倒让唐秋安更加惭愧。
他接过茶杯,苦笑道:“吴兄海量,秋安佩服。”
“只是总觉得心中过意不去,或许本不该来叨扰,但不说出来,心中憋闷。”
其实原本4个人原本就没有商量过一起前往狩猎场,本来是不用刻意的说出来的,但是思前想后这还是觉得自己不说出来,那么实在是有一些太小人了,所以这一意孤行的就这么跑过来了。
而吴升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唐兄性情中人,能来告知,便是将我吴升当作朋友,这份心意,我领了。”
见气氛缓和,唐穗穗立刻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叽叽喳喳地开始吐槽:“就是嘛!吴升师兄,你是不知道!”
“就因为我们昨天在聚会上,觉得你的才情可能更高一点,站在了你这边,结果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老贼把这事传回了山庄。”
“好家伙,我们俩连夜被叫去训话。”
“山庄里那个古板刻薄的老登长老,吹胡子瞪眼,非要我们写一万字的检讨书!”
“说我们不顾大局、不识时务,恶心死了!”
她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小脸气得通红:“你说说!”
“这有什么错嘛!我们就是看那个厉惊鸿不顺眼!看霸刀山庄仗势欺人不爽!”
“难道连表达自己的喜恶都不行了吗?作为一个女孩子,我都有火气的!凭什么他们那些大人物,就要站在所谓的道德制高点上,对我们指手画脚,批判这个批判那个的啊!好恶心啊!真的好恶心啊!”
一旁的唐秋安听得额头直冒冷汗,赶紧用眼神狠狠瞪了师妹一眼,示意她慎言。
这丫头,口无遮拦,连“老登”这种俚语都骂出来了!
唐穗穗却浑然不觉,或者说根本不在乎,她叉着腰,气鼓鼓地继续道:“还写一万字检讨书!”
“我的天!我唐穗穗长这么大,连超过一千字的文章都没写过!”
“我认得字还没我认识的枪法图谱多呢!”
“你让我写一万字?还不如直接拿枪捅死我算了!那老登分明就是故意刁难!”
看着她那副又委屈又愤怒、活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猫的模样,吴升和采言薇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姑娘,性子倒是直率得可爱。
吴升忍住笑,安抚道:“唐姑娘不必动气。”
“宗门规矩,有时难免繁琐,此事已过,不必再提,日后若有机会,我们定有并肩作战之时。”
说着,他想起一事,手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递给唐秋安与唐穗穗:“这是我个人的联系方式,之前匆忙,未及交换。”
“二位日后若在碧波郡遇到难处,或有何事,可通过此联系方式寻我。”
“力所能及之处,吴某定不推辞。”
唐秋安接过联系方式,受宠若惊,连连摆手:“吴兄,这……这!”
唐穗穗却眼睛一亮,一把从自己的师兄手中夺过这联系方式,爱不释手地看着。
然后突然眨巴着大眼睛,学着不知从哪听来的、带着点茶里茶气的语调,促狭地看向采言薇,问道:“言薇姐姐~我拿了吴升师兄的联系方式,你不会生气吧?”
采言薇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搞怪逗得噗嗤一笑,清冷的容颜如冰雪初融,眉眼弯弯地摇头道:“是你,我便不生气。”
一时间,屋内充满了轻松愉快的笑声。
之前那点尴尬与歉意,也随之烟消云散,又闲聊片刻,唐秋安师兄妹便起身告辞,约定日后常联系。
送走二人,夜稍稍深。
吴升与采言薇简单洗漱后,便各自处理事情。
吴升看书。
采言薇修炼。
然而,就在琉璃仙岛灯火渐熄,众人沉入梦乡或深度冥想之时。
远在数百里之外。
有一片深沉的森林,位于碧波郡与未知荒野的交界地带,古木参天,枝桠虬结,遮天蔽日。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腐殖质气味与一种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脚下是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落叶层,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沙沙”的声响,更衬得四周死寂得可怕。
偶尔有不知名的虫豸发出尖锐的嘶鸣,或是有黑影在灌木丛中倏地窜过,带起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
森林深处,一小片相对空旷的洼地中,隐约可见几点幽绿色的磷火般的光芒闪烁。
靠近些,便能听到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用力咀嚼着骨头,吮吸着骨髓。
就在这时,一只通体漆黑、唯有一双眼睛赤红如血的怪鸟,扑棱着翅膀,悄无声息地穿过密林,精准地落在了洼地边缘一株枯树的枝干上,它歪着头,赤红的眼珠冷漠地向下望去。
借着微弱的光线,可以看到洼地中央,站着两道身影。
其中一道,身形修长,穿着一件极不合身、甚至有些破烂的女子长衫,但露出的手脚却覆盖着一层浓密的白毛,身后还拖着一条毛茸茸的白色长尾。
最令人惊悚的是它的头颅,那是一颗完完全全的狐狸脑袋!
尖吻、竖耳、三角脸,脸上布满了细密的白色绒毛。
然而,这张兽脸上,却硬生生挤出一副似笑非笑、极力模仿人类表情的模样,眼神狡黠而残忍,透着一股极不协调的诡异感。
它人立而起,双手背在身后,踱着方步,俨然一副人类书生附体的做派,却只让人感到头皮发麻的恐怖。
这便是狐妖,一种灵智极高、极善幻化与模仿、性喜蛊惑人心的妖魔!
此刻,这只“儒生”狐妖,正微微仰头,看着枯枝上的怪鸟。
稍稍呼唤了一句之后,怪鸟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自然伸出长满白毛、指尖锋利的手爪,动作轻柔地从鸟爪上解下一个小巧的竹管。
打开竹管,里面是一张卷起的薄皮纸,以及一小片散发着微弱气息的碎瓷片。
狐妖展开皮纸,就着磷火般的目光快速浏览,兽脸上那模仿出来的笑容越发扩大,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露出森白的尖牙,发出一种如同砂纸摩擦般的低哑笑声。
它扭头,对着洼地另一侧阴影中,那个仍在发出“嘎吱”咀嚼声的身影说道:“好了好了,别吃了,别吃了!”
“你就不能稍微从容雅致一些吗?茹毛饮血,与那些未开化的畜生何异?”
阴影中,咀嚼声停顿了一下,随即传来一个瓮声瓮气、充满不屑的声音:“哼!假惺惺!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褪尽了妖性,整天端着那副不人不妖的恶心模样?老子活得痛快,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话音未落,一个更加壮硕魁梧的身影从阴影中缓缓站起。
这也是一只狐妖,但形象更为原始暴戾。
它身上同样覆盖白毛,却沾满了暗红色的、尚未干涸的血污,獠牙外露,嘴角还挂着碎肉残渣。
它手中,赫然抱着半只被啃得面目全非的野猪尸体,绿色的妖瞳在黑暗中闪烁着饥饿与残忍的光芒。
它浑身散发着浓烈刺鼻的血腥气与野性,与那只“儒生”狐妖形成了鲜明对比。
儒生狐妖则嫌恶地用爪子虚掩了一下鼻子,尖声尖气地道:“臭死了!吃完之后自己去洗洗!真是臭不可闻!”
它晃了晃手中的皮纸和瓷片,“还有,别说这些没用的了,我们这边,接到霸刀山庄那小崽子的安排了。”
说着,它将那片碎瓷片凑到尖鼻子前,深深地嗅了一下。
下一刻,它那狡黠的狐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痴迷的、贪婪的绿光!
整个兽躯都微微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到了春天时,母兽般的呜咽声:
“哦!”
“好俊朗的小哥味道啊!这气息纯净、阳刚,还带着一丝令人心醉的冷漠与强大!”
“天啊!太迷人了!”
“好想被这样的小哥,用他有力的大手,狠狠地扼住我的脖子,将我按在阴暗潮湿的洞窟里,尽情地占有啊!”
而正在啃食野猪的暴戾狐妖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噗”地一声,将满口的野猪肉渣和骨头碎片喷了出来,脸上露出极度鄙夷的神色:“呸!你还说我?”
“瞧瞧你这副德性!”
“连自己的情都控制不了,一闻到男人味就发了那狐狸的臭味道!”
“你还敢说自己像人?你才是真正的废物!比那些只知道繁衍后代的野兽还不如!”
女子儒生狐妖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大笑:“哈哈哈!你懂什么?这才是极致的享受!所以,明儿个,咱们得仔细干活了!循着这瓷片上小哥的气息,找到他的准确位置!”
它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而残忍,“然后按照霸刀山庄的要求,除了他身边那个碍事的新娘子。”
“除了新娘子?”暴戾狐妖舔了舔獠牙上的血渍,绿眼中闪过一丝兴趣,“还是一对野鸳鸯?有意思。那小哥呢?不一起宰了?”
儒生狐妖舔了舔嘴唇,脸上露出一个极其诡异的、混合着残忍的笑容:“小哥就别杀了。”
“让他一个人痛苦地活着吧。”
“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惨死,那种绝望与悲伤,是多么美妙的滋味啊!而且……”
它眼神迷离,“说不定,这位伤心欲绝的小哥,在失去妻子后,内心空虚寂寞,反而能看一看我这样一张俊美的狐狸脸蛋呢?呵呵呵……”
暴戾狐妖听着它这癫狂的呓语,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低声骂了句:“你可真恶心啊,我都要被你恶心吐了啊!”
它不再理会,埋头继续啃噬起血淋淋的野猪肉,嘎吱声再次响起。
而女狐妖唧唧一笑:“你管我,我如此美,天下书生都爱我!故事中的我,帝王都喜欢!”
吐出来一条三尺长的舌头,如猪肺般的舌头挂在眼前,晃来晃去。
“嘻嘻!”
“帝王都喜欢我的,我好美!”
它又哈哈哈的在原地跑来跑去,张牙舞爪的跑着,一前一后蹦蹦跳跳。
可爱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