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比墨更浓。
皇城,养心殿。
殿内的烛火被剪得极亮,却驱不散乾元帝眉宇间的阴沉。
他面前的龙案上,没有奏疏,只有一张来自密探的薄纸。
纸上的字迹潦草而急促,记录着京城最近几日不同寻常的暗流。
“三十多名一流高手,来历不明,如鬼魅般潜入京城。”
“张家、崔家……府库皆有大额银钱异动。”
“城防司部分关卡,于深夜换防之时,出现了短暂的、不合常理的松懈。”
每一条信息,都像一根针,扎在乾元帝的眼底。
他挥了挥手,侍立一旁的太监总管赵高,无声地将那张薄纸投入烛火。
纸张瞬间卷曲,化为飞灰,仿佛那些阴谋从未存在过。
“他们……终究还是坐不住了。”
乾元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冷硬。
他想起了昭阳公主白日里看似无意的提及,说林凡最近痴迷于编书,连府邸的护卫都裁撤了几个,说是要节省开支,投入到实地勘察中去。
自己的女儿,终究还是心软。
她以为她是在提醒自己,林凡身边防卫空虚。
但乾元帝看到的,是更深的东西。
是他的儿子们,他的亲弟弟,已经按捺不住,将手伸向了他最看重的那把刀!
林凡。
这个名字在乾元帝的心中,早已不只是一把快刀。
他是撬动整个大乾腐朽根基的杠杆。
是自己构想中那个煌煌盛世的奠基人。
更是那部《大乾文治宝典》的灵魂。
如果林凡死了,宝典就会半途而废,那场刚刚点燃的“经世致用”的火焰,会立刻熄灭。
天下,将重回那些世家门阀所熟悉的,阴暗而陈腐的旧秩序里。
他乾元帝,也将从一个力主改革的“中兴之主”,沦为史书上又一个被世家掣肘,最终失败的可悲帝王。
他绝不允许!
“赵高。”
“奴才在。”
“传‘影子’。”
赵高的身躯不易察觉地一颤,垂下的眼帘中,闪过一抹极致的敬畏。
影子。
皇城暗卫的指挥使,一个没有名字,没有过去,只听命于皇帝一人的存在。
他们是大乾王朝最深处的黑暗,也是皇权最锋利的獠牙。
非到万不得已,皇帝绝不会动用这股力量。
赵高没有多问,躬身退后,融入殿角的阴影中。
片刻之后,殿内的空气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
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色劲装中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单膝跪在了龙案之前,仿佛他从一开始就在那里。
他低着头,整个人就像一道真正的影子,没有任何气息。
“朕的宝典总纂官,有人想让他变成一本废稿。”
乾元帝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奴才明白。”影子的声音沙哑,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
“朕要他活着,完好无损地活着。”
“朕还要他不知道你们的存在。”
乾元帝顿了顿,目光穿透了宫墙,望向翰林院的方向。
“他是一头雏鹰,朕要他自己学会搏击长空,而不是被朕的羽翼护在身下。”
“你们,是朕为他准备的最后一道网。在他坠落之前,接住他。但凡有想撕破这张网的,不管是豺狼还是虎豹……”
“杀无赦。”
“遵旨。”
影子再次开口,依旧是两个字。
随即,他的身形再次融入阴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养心殿内,重归寂静。
乾元帝缓缓闭上眼睛,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案。
一场大戏,即将开锣。
他已经布下了自己的棋子,现在,他要看看,林凡,他自己,又会如何应对。
……
三日后,清晨。
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从参知政事府驶出,前往翰林院。
车厢内,林凡正在翻看一份关于大乾各地铁矿产量的卷宗。
周子谦坐在一旁,汇报着今日的工作安排。
突然,马车猛地一震,伴随着“嘎吱”一声刺耳的断裂声,整个车厢向一侧歪斜下去。
“大人小心!”
周子谦惊呼一声,连忙扶住林凡。
车夫在外面慌张地喊道:“大人,车轴……车轴断了!”
林凡眉头微皱,掀开车帘。
这里是朱雀大街最繁华的一段,人来人往。
车轴断裂,虽是意外,却也常见。
他正准备下车,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街对面一座茶楼的二楼窗户。
一扇半开的窗后,似乎有一点寒芒,一闪而逝。
几乎是同一瞬间,旁边的小巷里,一头野猫受惊般窜出,直冲向路边一个货郎的马匹。
那马匹吃痛,长嘶一声,拖着满载瓷器的板车,疯狂地冲向街道中央。
而它冲撞的方向,正是林凡马车停靠的位置!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周子谦脸色煞白,眼看那失控的马车就要撞上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变故发生了。
斜对面的一个包子铺前,一个身材魁梧的伙计,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惊呼着向前扑倒。
他怀中那一大笼刚刚出炉,还冒着滚滚热气的肉包子,天女散花般飞了出去。
数十个滚烫的肉包子,劈头盖脸地砸向了那匹受惊的马。
马匹被烫得再次发出痛苦的嘶鸣,前蹄人立而起,硬生生改变了方向,堪堪擦着林凡的马车而过,撞在了旁边的墙壁上,瓷器碎了一地。
一场眼看就要发生的惨祸,就这么化解于无形。
那个闯祸的伙计,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对着林凡和那货郎,一个劲地作揖道歉,脸上满是惶恐。
周围的看客指指点点,都说林凡运气好,那伙计虽然笨手笨脚,却歪打正着救了人。
周子谦也长出了一口气,拍着胸口道:“好险,大人,您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林凡没有说话。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还在点头哈腰的包子铺伙计。
那人身形壮硕,双臂肌肉虬结,手掌上布满了厚茧,那绝不是一个揉面团的人该有的。
他刚刚摔倒的姿势,看似狼狈,核心却稳如磐石。
林凡的目光,又转向那匹被烫伤的马。
他收回目光,神色平静地对周子谦说:“无妨,我们走过去吧。”
从这里到翰林院,不过一里之遥。
两人步行,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林凡的脚步不快,感官却提升到了极致。
他能感觉到,暗处,至少有三道隐晦的杀机,一直锁定着自己。
但同时,他也感觉到,在那些杀机周围,还有一些更深沉,更难以捕捉的气息,如同水下的暗流,将那些杀机牢牢地隔绝在外。
当他走到翰林院门口时,那些若有若无的杀机,终于如潮水般退去。
林凡站在翰林院的石阶上,回头望了一眼朱雀大街川流不息的人潮。
他的脸上,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
车轴断裂,惊马冲撞,包子救驾……
一环扣一环,看似巧合,实则是一场无声的攻防。
有人想在街上制造一场意外,将他置于死地。
又有人,用更巧妙的“意外”,化解了这场杀局。
能在这天子脚下,将力量运用得如此润物无声,把一场刺杀变成一出闹剧的,除了那位高居九重之上的帝王,还能有谁?
这位陛下,终究还是不放心自己。
他为自己,张开了一张看不见的网。
既是保护,也是监视。
林凡心中,没有反感,反而升起一股暖流。
他知道,皇帝给了他最大的信任,也给了他最后的底牌。
现在,该他出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