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化不开的墨,将核心箭塔裹得密不透风。刘江独自走出那间聚集着核心骨干的角落,脚下的碎石与木屑发出细碎的声响,在死寂的箭塔内格外清晰。他没有点燃火把,仅凭远处清军大营隐约的篝火微光,摸索着前行,残破的甲胄摩擦着伤口,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疼得他额头渗出冷汗,却恰好让混沌的思绪保持着一丝清明。
伤员区就在箭塔底层的西侧,草席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三十余名重伤员。大多数人陷入了昏睡,眉头紧锁,嘴唇无意识地抽搐,显然在梦中也承受着剧痛。偶尔有几声压抑的呻吟,像针一样扎进刘江的耳朵,让他脚步一顿。
他蹲下身,借着微光,看清了一张年轻的脸——是小李,那个曾经在城头兴奋地跟他说“俺要杀十个鞑子”的少年。此刻,小李的右腿齐膝被截断,伤口用烧黑的布条草草包扎,渗出的鲜血将草席染成暗红。他的眉头紧紧拧着,嘴里喃喃自语:“爹,娘,俺没给你们丢脸……”
刘江伸出手,想要轻轻抚平他紧锁的眉头,指尖触到的却是滚烫的皮肤,伤口已经发炎化脓,在这缺医少药的绝境里,这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他的手微微颤抖,缓缓收回,心中像被一块巨石压着,喘不过气。
这些人,有的是跟着他从鹰嘴崖一路走来的老兵,有的是自发拿起武器的流民,有的是稚气未脱的少年。他们跟着他,不是为了高官厚禄,只是为了守护家园,守护这一方小小的天地。若是选择死战到底,他们最终只会在清军的总攻下,无声无息地死去,连一句遗言都来不及留下;若是选择谈判,他们或许能活下来,却要背负着投降的屈辱,在清军的铁蹄下苟延残喘;若是选择突围,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根本没有力气跟上队伍,只能被留在这座即将沦陷的堡垒里。
刘江缓缓站起身,继续往前走,穿过伤员区,来到箭塔的另一侧。这里蜷缩着十几名妇孺,大多是失去父母的孩子和年迈的老人。孩子们紧紧抱在一起,睡得并不安稳,身体时不时地颤抖,仿佛还在害怕白日里的炮火和厮杀。一位老大娘正用自己单薄的衣襟,裹住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眼神里满是慈爱与绝望。
听到脚步声,老大娘警惕地抬起头,看清是刘江,才缓缓放下心来,低声道:“堡主,您还没休息啊?”
刘江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大娘,孩子们还好吗?”
“还好,就是饿,还有点怕。”老大娘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怀里的小女孩,“俺跟孩子们说,只要跟着堡主,就一定能活下去。”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狠狠割在刘江的心上。他看着孩子们稚嫩的脸庞,看着老大娘眼中的依赖与信任,心中的挣扎愈发剧烈。死战到底,是军人的气节,是对赵忠、对父亲、对所有战死弟兄的交代,可他凭什么用这些孩子和老人的性命,来成全自己的气节?尝试谈判,或许能保住他们的性命,可那份屈辱,不仅是他的,也是所有战死弟兄的,更是这些孩子未来要背负的枷锁。
他转身走出箭塔,夜色中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在脸上,让他混沌的思绪清醒了几分。箭塔外,堆放着赵忠的铠甲——那套从清军手中缴获的重甲,早已被刀痕和弹痕布满,左胸的位置,还留着巴图长矛刺穿的破洞,上面的血迹早已凝固发黑。
刘江走过去,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铠甲。指尖划过那些深浅不一的痕迹,赵忠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拄着铁拐杖,站在缺口处嘶吼的模样;身被数创,依旧挥舞战斧的模样;临终前掷出战斧,砸碎巴图头颅的模样……
“赵叔,你说,俺该选哪条路?”刘江低声呢喃,声音被风吹散在夜色中,没有任何回应。
赵忠是武将,是铮铮铁骨的汉子,他用自己的生命诠释了“宁死不屈”四个字。若是他还在,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死战到底,哪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绝不会向清军低头。父亲也是如此,他一生固执,守护刘家堡一辈子,最终用生命践行了“守土卫道”的誓言。
他们的气节,像一座丰碑,矗立在刘江的心中,时刻提醒着他,什么是军人的荣耀,什么是汉人的骨气。选择谈判或突围,似乎都是对这份气节的亵渎,是对他们牺牲的辜负。
可他又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那句话:“江儿,守住刘家堡,更要守住刘家的根。”
根是什么?是这座堡垒吗?或许不是。根是这些活着的人,是这些孩子,是抗清的信念,是汉人的火种。若是所有人都战死了,堡垒没了,人没了,信念和火种也没了,那他们之前所有的牺牲,又有什么意义?
刘江靠在赵忠的铠甲上,缓缓滑坐在地。冰冷的铠甲贴着他的后背,却无法冷却他心中的灼热与挣扎。
个人的荣誉、军人的气节、对部众的责任、对文明火种传承的考量……这些念头像无数条毒蛇,在他心中激烈交战,撕扯着他的神经。选择死战,是悲壮,是荣耀,却也是绝望;选择谈判,是屈辱,是苟活,却能保住一丝生机;选择突围,是牺牲,是传承,却要背负骂名,还要赌上所有人的性命。
每一条路,都沉重得让人无法承受;每一个选择,都意味着要放弃一些东西,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远处的清军大营,篝火依旧闪烁,像一双双窥视的眼睛,等待着黎明的到来。刘江抬起头,望着漆黑的夜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像极了他们此刻的处境。
他不知道自己思考了多久,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伤口的疼痛也变得麻木。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箭塔内熟睡的伤员和妇孺,扫过赵忠冰冷的铠甲,扫过远处的清军大营,眼中的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坚定。
抉择的重量,终究要由他这个堡主来承担。无论选择哪条路,他都必须扛起所有的后果,用自己的方式,给所有人一个交代,给刘家堡一个结局,给那些战死的弟兄一个告慰。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核心骨干聚集的角落走去。脚步依旧沉重,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决绝。夜色依旧浓重,但他知道,黎明到来之前,他必须做出那个最艰难,也最沉重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