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壁关,守备府,沈婉儿的诊疗室内。
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几盏油灯将房间照得通明,却驱不散那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沉重阴影。
房间中央临时拼凑起的木板床上,宋无双静静地躺着,身上盖着薄薄的棉被,只露出头部和那只依旧紧握着“破岳”剑柄、被小心固定在一侧的右手。她的脸上经过初步清理,但依旧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如同上好的白瓷,却布满了细小的裂痕(干涸的血迹和伤口)。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两道浓重的阴影,一动不动。
沈婉儿坐在床边,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宋无双裸露的腕脉上,眉头紧蹙,神色凝重到了极点。她已经这样诊脉超过一炷香的时间,期间除了偶尔更换手指的位置,几乎没有其他动作。
林若雪、杨彩云、以及刚刚被强行命令回去休息、却又忍不住偷偷跑来的秦海燕,都静静地站在一旁,屏息凝神,目光死死地锁定在沈婉儿和宋无双身上,连大气都不敢喘。胡馨儿则红着眼圈,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周晚晴因为驰援鹰嘴崖、身负重伤,此刻正在隔壁房间由其他军医紧急处理,暂时无法过来。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
终于,沈婉儿缓缓收回了手指,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这声叹息,仿佛一记重锤,敲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三师姐,六师妹她……怎么样?”林若雪的声音依旧清冷,但细听之下,却能察觉到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
沈婉儿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脸上是深深的疲惫与痛惜。她看了一眼床上的宋无双,又看了看周围姐妹们焦急而悲痛的眼神,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糟糕。”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尽量用最准确的话来描述:“外伤,大小二十七处,最严重的是左肩胛骨粉碎性骨折,右腿胫骨开放性骨折,肋下三寸处有淬毒暗器伤,毒性剧烈,虽被石大哥他们紧急处理,拔除暗器并敷了解毒药,但余毒已深入肌理,侵蚀经脉。其他刀剑伤虽多,但都不是致命要害,失血虽巨,但已初步止住。”
“然而,真正要命的,是内伤。”沈婉儿的语气变得更加沉重,“无双她……体内经脉,近乎全毁。”
“什么?!”秦海燕失声惊呼,脸上血色尽褪。经脉全毁,对于一个武者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那几乎是比死还要可怕的结局!
杨彩云也是身躯一震,宽厚的手掌握成了拳头,指节发白。
林若雪的瞳孔骤然收缩,但依旧保持着冷静,只是握着“寒霜”剑柄的手,更紧了几分。
沈婉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继续说道:“她的经脉,并非自然断裂,而是被一股极其狂暴、刚猛、充满了‘破灭’意味的内力,从内部硬生生撑裂、撕碎的。这股内力,显然来自她自己,是她强行催动某种激发潜能的秘法,将自身功力提升到远超负荷的程度所致。更可怕的是,在这之后,她的心脉似乎还受到了一股外来的、阴寒歹毒内力的侵蚀和冲击,虽被她的‘破岳’内力强行驱散大半,但心脉本身已然受损严重,脆弱不堪。”
她看向宋无双那只紧握剑柄的手:“如果我猜得没错,她最后刺向铜山的那一剑,不仅凝聚了她所有的力量,更透支了她全部的生命本源。那一剑之后,她其实……就已经是油尽灯枯之象了。”
“油尽灯枯……”胡馨儿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那……那侵入她体内的外来阴寒内力,还有她经脉中残留的那种狂暴力量,是怎么回事?”林若雪敏锐地抓住了关键。
沈婉儿沉吟道:“阴寒内力,很可能来自铜山或者幽冥阁其他高手的某种阴毒武功。至于她经脉中残留的那种狂暴力量……除了她自己透支潜能所致,我在诊脉时,还隐约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却充满暴戾混乱气息的……异种能量。这能量与她本身的‘栖霞心经’内力格格不入,甚至相互冲突,正在不断破坏她残存的经脉。我怀疑……这可能与铜山修炼的、融合了‘星殒之金’能量的横练功夫有关。无双在最后时刻,或许……以某种方式,接触甚至吸收了一部分铜山死后逸散的那种混乱能量。”
这个推测,让众人心头更沉。星殒之金的能量本就诡异莫测,铜山融合修炼后更是变得暴戾,如今侵入宋无双体内,无异于雪上加霜,毒上加毒!
“现在……她到底……”秦海燕的声音有些哽咽,问不下去了。
沈婉儿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残酷的判断:“心脉受损,经脉尽毁,本源枯竭,异种能量肆虐,余毒未清。 五者相加,任何一项都足以致命。无双现在能吊住一口气,全靠她自身顽强的求生意志,以及石大哥他们及时喂下的‘九转护心丹’药力强行护住心脉。但……这只是暂时的。”
她看向林若雪,眼中充满了无力与悲痛:“大师姐,寻常的药物和治疗手段,对她已经无效了。金针过穴,也只能暂时疏导淤塞,缓解痛苦,无法修复她千疮百孔的经脉和受损的心脉。那异种能量和余毒,更是如附骨之疽,难以根除。照这样下去,即便我们用最好的药吊着她的命,她也撑不过……三天。而且,会一直陷入这种无知无觉的昏迷状态,直到生命耗尽。”
三天……
这个数字,如同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所有人的心脏。
房间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众人压抑而沉重的呼吸声。
胡馨儿已经捂着嘴,压抑地哭出了声。秦海燕双眼赤红,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一头受伤的母狮。杨彩云紧紧咬着牙关,眼眶泛红。连一向最为冷静的林若雪,此刻眼中也涌动着剧烈的波澜,那紧握剑柄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三天……
她们历经千辛万苦,从万毒林取得“七叶珈蓝”,解了师父之毒;她们在西域戈壁并肩作战,生死与共;她们在北疆铁壁关前血战狄骑,守护边城……那么多的艰难险阻都闯过来了,难道现在,却要眼睁睁看着六师妹,在她们面前,一点点地耗尽生命,走向死亡?
不!
绝不!
“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吗?”林若雪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嘶哑的坚定,“婉儿,你是我们之中医术最高明的,你好好想想,无论需要什么,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们一定为她找来!”
沈婉儿看着大师姐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心,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酸楚。她何尝不想救活六师妹?只是……
她苦苦思索着,脑海中飞快闪过所有看过的医书古籍,所有听说过、甚至只是传闻中的奇药异法。
突然,她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一件事!
“等等!”沈婉儿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的光芒,“或许……还有一个办法!虽然希望渺茫,但……总比坐以待毙强!”
“什么办法?!”众人异口同声,急切地问道。
沈婉儿快速说道:“我记得,师父曾经提过,当年他云游天下时,曾在极北苦寒之地的‘玄冰谷’中,见过一种传说中的奇花——千年雪莲。此花生长于万年玄冰之下,吸纳天地至寒灵气而生,百年发芽,千年开花,花开时异香扑鼻,光华流转,有重塑经脉、修补心脉、净化异种能量的奇效!乃是治疗无双这种伤势的绝佳圣药!”
“千年雪莲……”林若雪眼中精光一闪,“玄冰谷在何处?”
沈婉儿摇了摇头:“师父只是偶然提及,并未详说具体位置,只说在极北之地,人迹罕至,环境极端恶劣,且有凶兽守护,危险重重。而且……千年雪莲开花周期极长,可遇不可求,即便找到了玄冰谷,也未必正好赶上雪莲开花。”
希望刚刚燃起,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但无论如何,总算有了一个方向!
“还有一个!”沈婉儿继续说道,“除了千年雪莲,还有一种天地奇珍,或许也有奇效。那就是地心灵乳!传说在一些大地灵脉汇聚之地、极深的地底洞穴或泉眼中,经过千万年灵气滋养,会孕育出这种乳白色的灵液。地心灵乳性质温和醇厚,蕴含磅礴生机,能滋养本源、修复暗伤、中和毒素,对于无双这种本源枯竭、余毒未清的情况,最为对症!”
“地心灵乳……”林若雪沉吟,“此物又有何处可寻?”
沈婉儿苦笑道:“地心灵乳比千年雪莲更加缥缈难寻。它没有固定的产地,可能出现在任何灵脉汇聚的深山古洞、地底深渊。而且,这等奇珍,一旦出现,必会引来无数武林中人甚至奇人异士的争夺,凶险程度,只怕不比玄冰谷低。”
两个选择,一个在极北苦寒,虚无缥缈;一个随地脉而生,争夺惨烈。而且,都充满了未知与危险。
但,这是目前唯一的希望!
林若雪没有任何犹豫,斩钉截铁地说道:“找!两样都找!立刻发动我们所有的人脉和关系,向江湖同道、各路朋友、甚至朝廷官府,打探千年雪莲和地心灵乳的消息!无论付出多大代价,无论希望多么渺茫,我们都要试一试!”
她看向沈婉儿:“婉儿,你立刻列出所需的其他辅助药材清单,关内没有的,我去找李将军,向朝廷求援!同时,你要不惜一切代价,稳住无双的伤势,尽可能延长她等待的时间!”
“是!大师姐!”沈婉儿重重点头,眼中重新燃起斗志。
“彩云,”林若雪又看向杨彩云,“你协助婉儿,统筹关内药物和资源,同时负责关防稳定,安抚军心。此刻关外大敌当前,关内绝不能乱!”
“明白!”杨彩云沉声应道。
“海燕,”林若雪看向依旧双眼赤红、情绪激动的秦海燕,语气放缓了一些,“你的伤还没好,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寻找灵药之事,交给我们就好。你若真想帮六师妹,就尽快康复,铁壁关还需要你的剑。”
秦海燕张了张嘴,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宋无双,又看看神色坚定的大师姐,最终重重地、不甘地点了点头,沙哑道:“我知道了……大师姐,一定要救活六师妹!”
“馨儿,”林若雪最后看向泪眼婆娑的胡馨儿,“你心思细,轻功好,去协助婉儿,照顾六师妹,同时也留意关内外的任何风吹草动,特别是关于那两种灵药的消息。”
“嗯!”胡馨儿用力抹去眼泪,用力点头。
分派已定,众人立刻行动起来。
沈婉儿开始伏案疾书,列出维持宋无双生机所需的各种珍贵药材,以及可能对治疗有帮助的辅助药物清单。杨彩云出去调配人手,稳定防务。秦海燕被强行送回房间休息。胡馨儿则打来温水,小心翼翼地用布巾蘸湿,轻轻擦拭宋无双脸上和手上的血污。
林若雪则拿着沈婉儿刚刚写好的清单,快步走向守备府议事厅,她要去见李慕云。
然而,就在她刚刚走出诊疗室不远,一名亲兵便急匆匆地跑来,单膝跪地:“禀林女侠,李将军有紧急军情,请您立刻去议事厅!”
林若雪心中一凛,这个时候的紧急军情……难道北狄又有新动作?
她不敢怠慢,立刻加快脚步。
议事厅内,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李慕云和几位核心将领都在,人人脸上都带着忧色,甚至有一丝惊惶。
看到林若雪进来,李慕云立刻迎了上来,也顾不上客套,直接指着桌上最新的斥候急报,沉声道:“林女侠,情况有变!北狄左贤王的主力,动了!”
“根据半个时辰前传回的最新消息,北狄中军约四万人,携大量攻城器械,已于昨夜悄然拔营,正急速向我铁壁关推进!其前锋两万精锐骑兵,更是舍弃了部分辎重,轻装疾进,先锋距我关已不足六十里!预计最快今日午后,最迟明日凌晨,前锋即可兵临城下!而中军主力,最迟明日午时也可抵达关外!”
李慕云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一个位置,声音更加沉重:“更麻烦的是,那支之前一直动向不明、约有两万人的偏师,已经确认,他们绕了一个极大的圈子,避开我们主要哨探路线,出现在了我关侧后方的——鹰嘴崖方向!”
“鹰嘴崖地势险要,但并非主防区,驻军只有五百!面对两万狄军偏师,恐怕连一个时辰都撑不住!我已急令附近两处军堡抽调兵力,共计一千人,火速驰援鹰嘴崖,但最快也要三个时辰后才能赶到!而且……杯水车薪!”
李慕云抬起头,看着林若雪,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急迫:“林女侠,北狄的总攻,提前了!而且,是前后夹击,全力以赴!留给我们的时间,最多只有半日了!”
前有八万大军压境,后有偏师奇袭要害,关内宋无双重伤垂危,关外强敌已然兵临城下……
真正的绝境,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露出了它最狰狞的獠牙!
烽烟,已迫在眉睫!
杀机,复狰狞如鬼!
林若雪静静地听着,清冷的面容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绪波动,只有那双眸子深处,寒光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涌动的暗流,越来越急,越来越冷。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议事厅的墙壁,望向了关外那沉沉的、仿佛蕴含着无尽杀机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