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崖。
血与火,已将这座形如鹰喙的险峻山崖,彻底涂抹成了地狱的颜色。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早已被浓烟和夜色吞噬,取而代之的,是燃烧的工棚、滚落的火球、以及狄军如繁星般密集的火把所映照出的、一片片跳跃晃动的、充满死亡气息的光影。
喊杀声、兵刃碰撞声、垂死的惨嚎声、巨石滚落的轰隆声、箭矢破空的尖啸声……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狂暴的音浪,持续不断地冲击着崖顶每一个守军的耳膜和神经,仿佛要将他们最后一丝理智也彻底撕碎。
攻山的北狄士兵,如同永无止境的黑色潮水,一浪高过一浪,疯狂地拍打着鹰嘴崖这艘看似随时会倾覆的孤舟。他们似乎完全放弃了对于伤亡的顾忌,只是凭借着人数和一股蛮悍的血勇,踩着同伴堆积如山的尸体,嚎叫着,挥舞着弯刀和长矛,向着那道似乎摇摇欲坠、却始终不曾被彻底突破的防线,发起一波又一波亡命般的冲锋。
崖顶之上,守军的阵地,已经在不断地压缩、再压缩。
校尉王猛,这位铁打的汉子,此刻已然成了一个血人。他左臂的绷带早已不知去向,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从肩头一直延伸到肘部,皮肉翻卷,鲜血淋漓。右腹那杆被他自己强行折断矛杆、却留下半截矛头在体内的长矛,随着他每一次剧烈的动作,都在无情地搅动着他的内脏,带来一阵阵眼前发黑的剧痛。他的脸上、胸前、背后,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有些已经凝结成暗褐色的血痂,有些还在汩汩地向外渗着血。
但他依旧如同钉在崖顶最前沿的一块礁石,死死地卡在栈道入口处那最狭窄、最关键的位置上。他手中那柄厚背砍刀,早已卷刃、崩口,甚至刀身都出现了细微的裂纹,却依旧被他挥舞得虎虎生风,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将一名又一名试图冲上来的狄兵劈砍下去。
他的身边,能站着的士卒,已经不足五十人。
而且个个带伤,很多人只是凭着最后一口气在支撑。箭矢早已射光,滚木礌石也早已耗尽,就连能扔下去的碎石都所剩无几。他们只能用残缺的刀剑,用折断的长枪,用拳头,用牙齿,与那些冲上来的狄兵进行最原始、最残酷的肉搏。不断有人倒下,发出生命最后的嘶吼或闷哼,但立刻又有浑身是血、摇摇晃晃的人补上缺口。
没有退缩,没有投降。
只有一种近乎本能般的、与敌偕亡的咆哮与怒吼。
这是一场注定没有退路的战斗。身后是悬崖,是铁壁关的侧翼,是关内成千上万百姓和同袍的安危。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便是家国沦丧。
所以,唯有死战!
王猛一刀将一名冲上来的狄兵百夫长连人带盾劈得踉跄后退,自己也被反震力震得胸口发闷,喉头一甜,但他强行将涌上来的鲜血咽了下去。他喘着粗气,目光扫过身边越来越少的兄弟,又望向山下那仿佛无穷无尽的狄军火把,心中涌起一股悲凉,却又被更炽烈的战意所取代。
“弟兄们!”他的声音早已嘶哑得如同破锣,却依旧用尽力气吼道,“看见了吗?!狄虏也没什么了不起!咱们已经宰了他们不知多少!够本了!就算今晚交代在这里,黄泉路上,咱们兄弟结伴,也不寂寞!来世,还当兵,还守这边关!杀——!!!”
“杀——!!!”残存的守军爆发出最后的、嘶哑却充满惨烈决绝的吼声,如同受伤濒死的狼群,再次扑向涌上来的敌人!
完全放弃了防御,只求在倒下之前,再多拉一个垫背的!
在距离栈道入口稍远一些、相对开阔的崖顶中央区域,战斗同样惨烈。
周晚晴背靠着一段尚未完全坍塌、但也布满裂痕的垛墙,艰难地抵御着正面和侧面的攻击。她的情况比王猛好不了多少,甚至更糟。
左肩被箭矢贯穿的伤口,因为持续的剧烈运动,早已再次崩裂,鲜血不断渗出,将半边身子染红。右背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虽然经过胡馨儿简单的包扎,但每一次挥剑、每一次扭身,都牵扯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左小腿上的箭伤更是让她行动不便,只能主要依靠右腿支撑,身形远不如平日灵活。
更严重的是内伤和脱力。在寒鸦谷的激战、驰援鹰嘴崖的狂奔、以及刚才冒险摧毁狄军投石机的搏杀中,她的内力早已消耗殆尽,此刻全凭着一股意志和残存的体力在支撑。视线开始模糊,手臂重若千钧,手中那柄从地上捡来的、不知是哪个阵亡士卒留下的普通腰刀,此刻感觉如同山岳般沉重。
“嗤!”一道刀光掠过,周晚晴勉强侧身避开要害,但腰间还是被划开了一道口子,皮肉翻卷,鲜血立刻涌出。剧痛让她闷哼一声,脚下踉跄,差点摔倒。
“四师姐!”不远处的胡馨儿惊呼,手中峨眉刺疾挥,逼退两名试图趁机围攻周晚晴的狄兵,身形一闪,来到周晚晴身边,扶住了她。
胡馨儿自己的情况也不乐观。她身上虽然没有特别严重的外伤,但内力消耗同样巨大,长时间高强度的战斗和神经紧绷,让她的小脸上写满了疲惫,嘴唇干裂,握刺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她的暗器早已用完,只能依靠轻功和近身搏杀。
“我没事……”周晚晴强忍着剧痛和眩晕,站稳身形,深吸一口气,再次握紧了腰刀。她知道,自己不能倒。她是这里的主心骨之一,她若倒下,对士气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馨儿,节省体力,游走牵制,别硬拼!”周晚晴低声对胡馨儿说道,目光扫过周围。
狄军的攻势,似乎因为刚才她冒险摧毁了几架投石机,以及胡馨儿小队在侧翼的骚扰而有所减缓,但并未停止。更多的狄兵正在山下集结,火光映照下,黑压压的一片,仿佛永远也杀不完。而崖顶的守军,包括王猛那边,人数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照这样下去,别说四个时辰,恐怕连一个时辰都撑不住!
难道……真的要全军覆没于此吗?
周晚晴的心中,涌起一丝不甘与绝望。她不怕死,从下山的那一天起,她就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但她不甘心,不甘心鹰嘴崖失守,不甘心铁壁关侧翼洞开,不甘心大师姐和关内的姐妹们陷入绝境,更不甘心……还没能看到六师妹醒来……
想起宋无双那奄奄一息的样子,周晚晴的心就像被刀绞一样痛。
六师妹……你一定要撑住啊……
就在周晚晴心神略微恍惚之际,狄军的攻势再次加强!
这一次,狄军似乎改变了策略。他们不再一味地从狭窄的栈道强攻,而是派出了更多的弓箭手,从下方和侧面,向崖顶进行覆盖式的抛射!虽然因为角度和距离,准头不佳,但密集的箭雨依旧如同飞蝗般落下,给本就伤亡惨重、缺乏掩体的守军带来了巨大的威胁!
“举盾!找掩体!”王猛嘶声大吼。
但崖顶哪还有多少完好的盾牌和掩体?一些士卒来不及躲避,被流矢射中,惨叫着倒下。
周晚晴和胡馨儿也急忙寻找掩体,但箭矢太过密集,周晚晴动作稍慢,右臂又被一支流矢擦过,带走一片皮肉。
更糟糕的是,狄军似乎发现崖顶守军已近强弩之末,开始有组织地、从多个方向,同时向崖顶攀爬、突击!试图分散守军本就不多的兵力,一举突破防线!
压力,陡然倍增!
王猛所在的栈道入口,再次遭到了最猛烈的冲击。数十名狄兵悍不畏死地顶着守军稀疏的箭矢(已经几乎没有)和滚石(早已耗尽),嚎叫着向上冲来!
“顶住!给我顶住!”王猛双目赤红,如同疯虎,挥舞着砍刀,死死守在栈道最前端,一步不退!刀光过处,血肉横飞,但他自己身上也不断添加着新的伤口。
他身边的士卒越来越少,防线开始出现松动。
一名狄兵悍卒觑准空档,猛地从侧面扑上,一刀狠狠砍向王猛的后颈!王猛正与正面之敌纠缠,根本来不及回防!
眼看王猛就要血溅当场!
“校尉小心!”一声怒吼,一名浑身是血、断了右臂的老兵,猛地从旁边扑出,用自己残存的身体,狠狠撞在了那名狄兵悍卒的身上!
“噗嗤!”狄兵的刀砍在了老兵的背上,深可见骨!
老兵闷哼一声,却死死抱住狄兵,张口狠狠咬在了对方的喉咙上!鲜血狂喷!两人一起滚倒在地,同归于尽!
“老张头——!”王猛目眦欲裂,发出一声悲愤的怒吼,手中砍刀更加疯狂地劈砍!
但这只是杯水车薪。防线,终究还是被撕开了口子!
两名狄兵趁着混乱,突破了栈道口的拦截,冲上了崖顶较为开阔的区域!
“拦住他们!”周晚晴厉喝,强提精神,挥刀迎向其中一人。
胡馨儿也娇叱一声,扑向另一人。
然而,就在周晚晴与那名狄兵交手不到两合,因为体力不支、动作迟滞,被对方一刀震开手中腰刀,眼看另一刀就要劈下之时——
异变,再次陡生!
不是来自崖下,也不是来自崖顶的守军。
而是来自——天空!
“戾——!!!”
一声穿金裂石、高亢嘹亮到极致、仿佛能穿透灵魂的鹰唳,如同昨日在寒鸦谷、如同不久之前在铁壁关外听到的一般,毫无征兆地,再次划破了鹰嘴崖上空那被血腥与杀气充斥的夜空!
这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与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无论是疯狂攻山的狄军,还是死守崖顶、濒临崩溃的守军,都下意识地、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
只见在那被火光和浓烟映照得一片昏红的夜空中,一道巨大的、通体雪白的影子,正以惊人的速度,朝着鹰嘴崖方向俯冲而来!
神骏的白鹰!以及鹰背上那道负手而立的月白身影!
他……他又来了!
周晚晴、胡馨儿、王猛,所有见过或听说过寒鸦谷和铁壁关外那一幕的人,心头都是剧震!这个神秘莫测、拥有匪夷所思力量的存在,为何会再次出现在这生死一线的战场上?
下方的狄军,显然也认出了这只白鹰和鹰背上的人。接连两次诡异事件的传闻,早已在狄军中引起了不小的恐慌和猜测。此刻再见,不少狄兵脸上都露出了惊疑不定、甚至畏惧的神色,攻势再次为之一缓!连那名即将砍中周晚晴的狄兵,动作也出现了瞬间的迟滞!
周晚晴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强忍伤痛,一个懒驴打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刀锋,同时捡起地上另一把断刀,反手刺入了那名狄兵的小腹!
“呃啊!”狄兵惨叫倒地。
胡馨儿也趁机解决了自己的对手。
白鹰在鹰嘴崖上空盘旋了一圈,那双锐利如金色闪电的鹰目,冷冷地扫过下方惨烈的战场,扫过崖顶那寥寥无几、浑身浴血的守军,也扫过山下那如同黑色潮水般的狄军。
然后,鹰背上的月白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了右手。
没有引动熔炉火球,没有凝聚星光。
只是朝着山下狄军后阵,那片相对平坦、集结了大量兵力、火把最为密集、显然是指挥官和萨满巫师所在的核心区域,轻轻一指。
动作随意,如同指点画中山水。
但就在他指尖落下的刹那——
“轰隆隆——!!!”
狄军后阵所在的那片区域,大地猛地剧烈震颤起来!不是爆炸,也不是冲击,而是一种仿佛来自地底最深处的、沉闷而恐怖的轰鸣与撕裂!
紧接着,在无数狄军惊骇欲绝、如同见鬼般的目光中,那片平坦的地面,如同被无形巨手撕开的破布,陡然出现了数道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地裂!裂缝迅速蔓延、扩大,纵横交错,如同恶魔张开的巨口!
“地龙!是地龙翻身!”
“天神发怒了!快跑啊!”
狄军中爆发出惊恐至极的、完全失去控制的尖叫和哭喊!
战马受惊,疯狂嘶鸣,将背上的骑士甩落,在人群中践踏!士兵们站立不稳,成片地摔倒,互相挤压、踩踏!刚刚架设起来的营帐、堆积的粮草物资、甚至几架简易的投石机和弩炮,轰然倒塌,坠入那深不见底的裂缝之中!裂缝还在不断扩大,吞噬着周围的一切,包括大量来不及逃跑的狄兵!
惨叫声、马嘶声、崩塌声、哭喊声……瞬间取代了攻山的喊杀声!
狄军后阵,彻底陷入了一片无法形容的混乱与恐慌之中!前进的通道被地裂阻断,指挥体系瞬间崩溃,士兵失去了约束,如同没头苍蝇般四散奔逃,只求远离这片“被神灵惩罚”的恐怖之地!
而攻到山腰和栈道附近的狄军前锋,听到后方传来的、比雷霆还要恐怖的动静,回头看到那如同末日般的景象——大地开裂,火光与烟尘中同伴不断被吞噬——军心瞬间瓦解!什么军令,什么赏赐,在天地之威(或者说,在他们看来是“神罚”)面前,全都变得微不足道!
“跑啊!快跑!”
“地龙吃人了!”
攻山的狄军,如同退潮般,仓惶地转身,丢盔弃甲,连滚带爬地向山下逃去,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生怕跑得慢了,就被那不断蔓延的地裂吞噬,或者被身后崩溃的同袍踩死!
顷刻之间,原本如同潮水般汹涌的攻势,土崩瓦解!
崖顶之上,王猛、周晚晴、胡馨儿,以及所有残存的守军,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山下那匪夷所思的一幕。
地裂……真的是地裂!
是巧合到极点的地龙翻身?还是……那鹰背上的神秘人,真的拥有引动地脉、撕裂大地的恐怖力量?
无论是哪一种,都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畴!
月白身影做完这一切,似乎并未在意下方狄军的崩溃与惨状。他微微侧头,仿佛看了崖顶方向一眼。
隔着遥远的距离,周晚晴仿佛能感觉到那道平静而淡漠的目光,在她身上,在重伤的王猛身上,在那些残存的、如同血人般的守军身上,停留了一瞬。
那目光中,依旧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怜悯,没有赞赏,也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如同观察蝼蚁挣扎、又随手拨动了一下命运的平静。
然后,他轻轻拍了拍白鹰的脖颈。
“戾——!”
白鹰再次发出一声长鸣,双翅一振,载着那月白身影,如同来时一般,扶摇直上,迅速没入了更高远、更深邃的夜空之中,消失不见。
来得突兀,去得飘渺。
只留下山下陷入地裂混乱、惊恐溃逃的狄军,以及崖顶上劫后余生、恍如隔世的守军。
风,吹过满是血腥味的山崖,带来一丝深秋的寒意,也吹散了部分硝烟。
山下,狄军的溃退如同雪崩,火光凌乱,哭喊声远去。地裂似乎停止了蔓延,但造成的破坏和恐慌,已然无法挽回。
崖顶,一片死寂。
没有人欢呼。
只有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了庆幸、震撼、迷茫、悲伤以及深深无力的复杂情绪。
他们守住了。
以一种谁也无法预料、无法理解的方式,守住了。
王猛拄着那柄卷刃的砍刀,摇摇晃晃地站着,望着山下溃逃的狄军火光,良久,发出一声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嘶哑的叹息,然后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向后倒去。旁边的士卒赶紧扶住他。
周晚晴也靠着垛墙滑坐在地,手中的断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剧烈地喘息着,浑身上下无处不痛,但心中那块沉重的巨石,却仿佛被挪开了一些。
胡馨儿走过来,挨着她坐下,小脸上满是泪痕和烟灰,也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
“四师姐……我们……守住了?”胡馨儿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醒了什么。
“嗯……守住了。”周晚晴闭上眼,感受着夜风的凉意,声音沙哑,“但代价……太大了。”
她想起了寒鸦谷中生死不知的六师妹,想起了铁壁关内焦急等待的姐妹们,想起了眼前这些战死的守军将士……还有,那个神秘莫测、不知是敌是友的月白身影。
未来,会怎样?
不知道。
她只知道,今夜,鹰嘴崖的烽火暂时熄灭了。
但铁壁关正面的战火,恐怕即将燃起。
而她们,还必须拖着这残破疲惫的身躯,继续战斗下去。
为了死去的同袍,为了身后的家园,也为了……心中那份永不熄灭的侠义之火。
血战至力竭,孤星暂未陨。
但前路漫漫,荆棘遍布,更大的风暴,或许已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