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涤尘轩的临时茶室便亮起了微光。茶心披着件洗得发白的素色外袍,静坐在案前,指尖轻轻摩挲着案上那只银质提梁壶。壶身冰凉,带着夜露的清寒,可她的掌心却隐隐出汗——这是她连续第三日早起泡茶了。
自那日茶烟白龙消散,清虚子血遁逃离后,她指尖的透明感便像附骨之疽般挥之不去。玄鉴递来的参茶每日都温着,茶圣令贴身藏着,可体内那股壶灵之力的流逝,仍像沙漏中的沙,缓慢却坚定。她不信邪,总觉得是连日劳顿所致,只要重归茶道,便能稳住心神,扼住这诡异的消散之势。
“水为茶之母,器为茶之父。”茶心轻念着陆羽《茶经》中的名句,将昨日备好的山泉水注入银壶。炉火是精心挑拣的松炭,燃得均匀,没有一丝烟火气,正是煮水的最佳火候。案上的茶宠是那只石蟾蜍,双眼虽不如往日灵动,却依旧透着几分憨态。旁边摆着的,是她惯用的青瓷盖碗,碗沿还留着一道细微的裂痕,那是上次与清虚子对峙时被法术震出的痕迹。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搭上银壶的提梁。往日里,只消一触,水温的细微变化便会像溪流般淌入心间——初沸时“蟹眼已过,鱼眼初萌”的轻响,二沸时“腾波鼓浪”的躁动,三沸时“奔涛溅沫”的汹涌,每一丝动静都逃不过她的感知。可今日,指尖传来的只有银壶的冰凉,壶内水声混沌,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任她凝神细辨,也摸不准那水到底沸到了几分。
“莫不是松炭火力不足?”茶心皱了皱眉,伸手往炉边探了探。指尖刚碰到炉壁,便被烫得微微一缩,可那灼热感却只停留在表层,像隔靴搔痒般,传不到心底。她心中一沉,想起昨夜沐浴时,水波穿过半透明手臂的诡异景象,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不行,一定是心神不宁的缘故。茶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取过茶则,舀出一撮去年初春采的碧螺春。茶叶条索纤细,卷曲如螺,满身披毫,凑近鼻尖轻嗅,还能闻到淡淡的花果香。这是她最熟悉的茶,从采摘到炒制,每一步都亲力亲为,往日只需一瞥,便知其品质优劣,一触便知其含水量多少。可今日指尖捻过茶叶,那熟悉的脆嫩触感竟模糊了许多,仿佛指尖裹着一层薄纱。
此时,银壶内传来“咕嘟”一声轻响,水汽顺着壶嘴袅袅升起,在晨光中凝成细小的水珠。茶心不敢再迟疑,提壶便要注水。可手腕刚一倾斜,便觉力道失了准头——往日里稳如磐石的手腕,此刻竟像生了锈的转轴,微微发颤。滚烫的沸水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她却迟迟没感觉到疼痛,只看到手背的皮肤被烫得泛红,那抹红色透过半透明的肌肤,显得格外诡异。
“哐当——”盖碗被沸水冲得微微一晃,险些从案上滑落。茶心慌忙伸手去扶,指尖刚碰到碗沿,便感到一阵无力,盖碗还是倾斜了些许,茶汤顺着碗壁淌出,滴落在案上的宣纸上,晕开一团深色的水渍。那水渍像一张网,瞬间缠住了她的视线。
这不是她的手!她猛地缩回手,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掌心。晨光透过窗棂,照在她的手上,指节处的皮肤已经透明得能隐约看到下面的骨节,指尖更是像蒙上了一层水雾,仿佛下一秒就会融化在空气里。往日里,这双手能捏出最均匀的茶团,能泡出最恰到好处的茶汤,能在九盏试炼中玩转各种精妙技法,可现在,它连稳稳端住一只盖碗都做不到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我这‘巧妇’,连灶火的温度都摸不准了。”茶心低声自嘲,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她想起清虚子逃跑前那声怨毒的嘶吼:“洗涤三界的代价,你付得起吗?”那时她只当是败者的狂言,可此刻,她才真正明白,这代价到底有多沉重。
它不是让你粉身碎骨,而是一点点剥夺你最珍视的东西。她是茶师,茶道便是她的性命。可现在,她失去了对水温的感知,失去了对茶叶的触感,失去了泡茶时那份得心应手的默契。这就像画师瞎了眼,乐师聋了耳,比死更让人心慌。
茶室的门被轻轻推开,玄鉴端着一碗参茶走了进来。他虽目不能视,却仿佛能看透茶室里的一切,脚步没有丝毫迟疑,径直走到茶心身边。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慌乱,他将参茶递到茶心面前,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笃定:“水沸过了头,茶汤发苦,不是你的手艺不行。”
茶心没有接参茶,只是抬起那只半透明的手,凑到玄鉴面前:“玄鉴,你看,它快不见了。不只是手,还有……我对茶的感觉。刚才我泡这碗茶,竟分不清是二沸还是三沸,摸不出茶叶是干是潮。”她的声音很轻,像风中摇曳的烛火,“你说,这是不是就是壶灵转世的代价?涤尽三界的污浊,就要以自身的灵韵为引,最后连自己都化作尘埃?”
玄鉴的手指轻轻搭上她的手腕,指尖传来的触感很轻,像触碰一团棉花。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茶经》有云:‘茶之出,在乎地;茶之韵,在乎人。’你与茶道的羁绊,从来不是靠壶灵之力维系的。当年陆羽煮茶,穷其一生钻研茶道,晚年虽体弱多病,可泡出的茶,依旧冠绝天下。”
“可我不一样!”茶心猛地抽回手,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本就不是寻常茶师,我的感知、我的技艺,都源于那壶灵之力。现在它在消散,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在跟着消失!”她指着案上的盖碗,“你看这碗茶,汤色浑浊,滋味苦涩,哪里还有半分涤尘轩的水准?再过几日,我是不是连茶和水都分不清了?”
玄鉴没有反驳,只是弯腰拾起案上那片最大的青瓷碎片——那是茶烟白龙消散后,茶心一直珍藏着的。他将碎片递到茶心手中,沉声道:“你看这碎片,虽有裂痕,却依旧能映出光影。它曾是茶具的一部分,承载过茶汤的温度,即便破碎,那份茶韵也未曾消散。你亦是如此,即便灵韵流逝,你对茶的初心,对三界的悲悯,都刻在你的神魂里,从未改变。”
茶心握着青瓷碎片,碎片边缘依旧锋利,却不再冰冷。她看着碎片中的倒影,那里面的人影模糊不清,只剩下一团淡淡的灵光,可那灵光中,却隐隐透着一丝执拗。她想起自己初到涤尘轩时,对着满院荒草发誓,要让这里的茶香重新飘遍四方;想起九盏试炼时,即便身陷险境,也从未放弃对茶道的坚守;想起三教茶会上,为了揭露清虚子的阴谋,不惜以壶灵之力相拼。
那些画面清晰如昨,每一个瞬间,都透着对茶道的热爱,对正义的执着。那不是壶灵之力赋予的,而是她自己的选择。
“可我连水温都感知不到了,还怎么谈茶道?”茶心低声道,语气里的慌乱少了几分,多了一丝迷茫。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玄鉴走到案前,伸手拿起那只银壶,往空盖碗里注了半盏水,“你试试,不用指尖去摸,用心去听。初沸如蚕食桑叶,二沸如惊涛拍岸,三沸如雷霆万钧。茶之韵,从来不止于触感,更在于心感。”
茶心将信将疑地走到案前,闭上眼睛,屏住呼吸。茶室里很静,只有炉火燃烧的细微声响,和壶内沸水的轻响。起初,那声响依旧模糊,可随着她心神渐静,脑海中竟浮现出泉水在壶中翻滚的画面——起初只是细小的气泡,像春蚕啃食桑叶般“沙沙”作响;渐渐的,气泡变大,上升的速度变快,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像山间的溪流撞击岩石;最后,气泡密集如珠,声响变得雄浑,像涨潮时的海浪拍打海岸。
“是二沸!”她猛地睁开眼睛,语气中带着一丝惊喜。刚才那一瞬间,她没有靠指尖的触感,而是凭着多年与茶相伴的默契,听出了水温的变化。
玄鉴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你看,茶道早已融入你的骨血,即便失去了一些感知,那份羁绊也不会消失。就像老树枝繁叶茂,即便遭遇风雨,根系依旧深扎土壤。”他顿了顿,又道,“清虚子说你付不起代价,可他忘了,真正的英雄,从不是因为知道代价才前行,而是即便知道代价,也依旧选择挺身而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才是你茶心的风骨。”
茶心看着案上那碗重新泡好的茶,汤色清澈,茶香袅袅。她拿起盖碗,轻轻抿了一口,熟悉的清甜滋味在舌尖散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甘醇。虽然这碗茶依旧不如她巅峰时期泡的那般完美,却比刚才那碗多了一份韧性。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依旧半透明的手,心中的恐慌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坚定。是啊,即便指尖失温,即便灵韵消散,她对茶的热爱,对初心的坚守,也绝不会改变。清虚子的预言又如何?代价再沉重又如何?她是茶心,是涤尘轩的茶师,就算只剩下最后一丝意识,也要泡好最后一盏茶。
“玄鉴,帮我取纸笔来。”茶心放下盖碗,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决绝,“我要把九盏试炼的感悟,灵茶的炮制之法,还有泡茶的心得,都写下来。就算我真的消散了,也要给涤尘轩,给青萝,留下点什么。”
玄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转身去取纸笔。晨光透过窗棂,照在茶心的身上,她的身影依旧有些透明,可那端坐案前的姿态,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挺拔。案上的青瓷碎片映出她的侧脸,虽模糊不清,却透着一股不屈的韧劲。
她知道,第一次“失感”只是开始,后面或许会有更可怕的变化在等着她。但她不再害怕,因为她明白,真正的茶道,从来不是靠天赋和力量维系,而是靠心。只要心还在,茶火就不会灭,她的灵韵,就永远不会真正消散。
窗外,檐角的铜铃被晨风吹得轻轻作响,清脆的铃声穿过茶室,落在茶心的耳中,像一句温柔的鼓励。她拿起笔,在宣纸上落下第一个字,笔尖划过纸面的声响,与壶内沸水的轻响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独特的乐章。这乐章里,有失落,有迷茫,更有不屈与坚守——那是茶心与茶道的约定,也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