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师兄这些年游历四方,更曾在帝都大理寺与军中任职,精于痕迹搜检、气味追踪之术,对斥候秘术亦有极深的钻研。
他凝神施展开毕生所学,指尖拂过地面残留的细碎痕迹,鼻尖嗅辨着空气中若有似无的异香,片刻后得出结论。
破军师兄将搜检所得展示给高瞻,沉声道:“回师叔,四人并非自愿离去,定是遭人暗中偷袭掳走。只是对方手法干净利落,隐匿痕迹的手段极高,我暂时无法推测出他们被带往了何处。”
高瞻听完,眉宇间凝起几分沉肃,转头看向身侧的风飏,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风家小子,该祭出你的法宝了。”
破军师兄抬手,从袖中取出一根纤长发丝,那是他方才搜检时,从墙角隐秘处寻得的唯一实物线索,小心翼翼递到风飏手中。
风飏颔首接下,抬手从宽大的锦袖中取出一枚莹润剔透的蓝水晶球,球体澄澈如深海寒玉,隐隐流转着细碎的星光。
他唇齿轻启,念诵起晦涩难辨的咒语,语调低沉婉转,带着古老而神秘的韵律。念诵间,他指尖轻捻,将那根发丝缓缓缠绕在蓝水晶球上。
咒语声渐歇,蓝水晶球骤然亮起柔和的蓝光,球体内部渐渐浮现出一幅朦胧的星图,星辰错落排布,光影流转不定,唯有风飏能解读这星图中暗藏的方位指引。
半晌,蓝水晶球的光芒缓缓收敛,星图亦渐渐淡去。风飏将水晶球收回袖中,对着高瞻与破军躬身行礼,朗声道:“回师叔、四师兄,这根发丝的主人,此刻正在蠡州城正东方向,距离此处不足百里。”
众人心中一动--蠡州城向东百里,乃是一片连绵不绝的密林,林木葱郁遮天,少有人烟。密林深处藏着一汪澄澈湖泊,湖畔依水而居着一个小村落,便得名湖村。
那村落偏僻荒芜,平日里鲜少有人涉足,对方为何要将四人掳到那般地方?其中又藏着怎样的隐秘?
众人都不得而知,只有亲自去过才晓其缘由。
高瞻着一名弟子与归宗报信儿,然后带领剩余弟子立即动身赶往湖村。
殷墟周遭数百里皆属蠡州城地界,更是仙家百门公认的归宗地盘。如今竟有人胆大包天,在归宗的眼皮子底下掳走本门弟子与贵客,这不仅是挑衅,更是打在归宗脸上的一记耳光。
高瞻袖中双拳攥得咯吱作响,眸底翻涌着怒意,此事绝无善了的可能,他定要揪出幕后黑手,将被掳的弟子和客人完完整整地寻回来。
我紧随高瞻身后步下客栈楼梯,廊下的穿堂风卷着街边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我眼角余光不经意间扫过客栈拐角,那里支着个卖油炸糕的摊贩,木案上摆着个油腻的竹筐,金黄的糕饼还冒着丝丝热气,摊贩老板戴着顶草帽,大半张脸都埋在阴影里,只露出一双滴溜溜转的眼睛。
我脚步未停,心头却忍不住腹诽:关山令这厮,每次盯梢都扮成卖吃食的,就不能换个新鲜的行当?上次是卖糖炒栗子,这次是卖油炸糕,生怕别人看不出他那点小心思似的。
这般想着,我已随着大部队汇入人流,朝着城外的密林行去。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那片连绵的密林便横亘在眼前。
正值仲春时节,暖风裹着草木的清甜气息拂面而来,林间草木疯长,高的已没过膝盖,低矮的灌木枝桠上缀着星星点点的野花。
树梢间鸟鸣啾啾,彩蝶翩跹起舞,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筛下斑驳的光影,一派生机盎然的模样。
可越是平静,便越是透着诡异。这荒僻的密林本该人迹罕至,此刻却连半分虫豸的嘶鸣都听不到,只有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反而衬得周遭愈发寂静。
破军率先迈步上前,他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片被踩碎的草叶,又俯身凑近地面,鼻尖轻嗅,随即起身朝着众人颔首:“痕迹没断,顺着这条路走,应该能直通湖边。”
风飏也取出那枚蓝水晶球,球体在日光下泛着淡淡的蓝光,他指尖轻点,星图在球内若隐若现,指引着方向:“气息越来越浓了,就在前头。”
两人一前一后,一个循着地上的蛛丝马迹,一个靠着法宝的方位指引,带着我们拨开丛生的草木,朝着密林深处的湖泊缓步而去。
我走在队伍中段,目光警惕地扫过两侧的密林,总觉得那些影影绰绰的树后,仿佛有双眼睛正无声地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在茂密的林子里穿行了又几炷香的功夫,遮天蔽日的枝叶渐渐稀疏,眼前豁然开阔起来。温润的风裹挟着丝丝缕缕的水汽扑面而来,带着清冽的水腥气,混着草木的淡香,钻入鼻尖。
我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低声道:“湖村该是到了。”
这片藏在密林深处的村落,看着不起眼,却是京畿通往蠡州城的必经要道。因此村子虽小,却并不冷清,村民们都会在村口摆摊,卖些茶水、点心之类的,供过客歇脚用。
村口的空地上,已经支起了好几张简陋的木桌,三三两两的村民守着摊子,正忙活着招呼潜在的过客。
我们一行人刚走出林子,便被村民们的热情招呼声裹住了。
“是归宗的仙长们!快过来歇歇脚!”
“刚沏好的新茶,带着山里的泉水味儿,不要钱,仙长们尝尝!”
喊话的是个四五十岁的汉子,他头上戴着顶篾编的斗笠,帽檐压得低低的,露出被日头晒得黝黑的脸庞,眼角的皱纹里沾着些细碎的尘土。
身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褂子的领口处还打着个补丁,颜色与衣料有些格格不入。脖子上搭着条灰扑扑的汗巾,被汗水浸得半湿,随着他说话的动作轻轻晃着。
他身旁的摊子后头,站着个穿青布围裙的妇人,围裙上沾着点点面粉,想来是刚揉过面。
她手里还端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金黄的麦饼,见我们望过来,连忙笑着挥手:“仙长要是饿了,尝尝我家的麦饼,刚烙好的,香得很!”
不远处还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约莫七八岁的年纪,穿着件碎花小褂,正踮着脚帮自家阿爹摆着陶制的茶碗。
她的小脸上沾着块黑灰,却丝毫不在意,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们一行人,见高瞻望过来,还怯生生地弯了弯眼睛。
其他几个守着摊子的村民也纷纷点头附和,他们的穿着大抵相似,都是粗布衣裳,裤脚挽着,沾着些泥土草屑,一看便是常年在山里劳作的模样,眉眼间带着山野村民特有的淳朴与热络。
高瞻最是惜老怜贫,见状便迈步走到那斗笠汉子的摊子前,拱手行了一礼,语气客气得很:“多谢老哥好意。冒昧问一句,一个时辰前,可有看到归宗的弟子打这里路过?”
那汉子闻言,扯下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擦额头的汗珠,使劲摇了摇头:“仙长客气了,咱们从五更天就守在这里了,一上午路过的旅客,都是往蠡州城去的,还真没见着从城里出来的归宗弟子。”
话音刚落,旁边几个村民也纷纷点头应和,脸上都是实打实的忠厚,不似作伪。
高瞻指尖捻着剑柄,垂眸沉吟一瞬,眸底掠过一丝锐光。能神不知鬼不觉掳走离淼座下三位亲传弟子,那绝非寻常宵小之辈,此人定是身负诡谲手段的高手,若真想糊弄这些淳朴村民,不过是翻掌之间的小事。
风飏的占星术在整个殷墟都是一绝,星盘所示,字字凿凿,那四人的生魂气息,分明就萦绕在这湖村上空,半点偏差都无。
思及此,高瞻倏然抬眼,不动声色地扭头朝我递来一个眼神。
我心下了然,当即捂着肚子,脚步虚浮地走上前去,脸上堆起几分少年人的憨态:“师父,徒儿这肚子实在饿得紧,咱们走了这大半天,不如就在此地歇歇脚,寻些吃食填填肚子吧!”
“也好。”高瞻立即从善如流地应下,声音温润平和,听不出半分异样。
他抬手招呼身后的弟子们,一行人缓缓走向村口那处简陋的茶棚。
竹棚下摆着几张歪歪扭扭的木桌,棚顶的茅草被风吹得簌簌作响,靠近里头的位置,有个歇脚的老汉正坐在竹椅上打盹,看起来与寻常山野村民并无二致。
众弟子们皆是心思玲珑之辈,早已将高瞻的暗示揣度明白,一个个面上不动声色,却在落座时悄然将周身灵力提聚到了极致。
他们看似随意地分散坐下,目光却如鹰隼般,不着痕迹地扫过茶棚里的每一个角落,指尖暗暗扣住了腰间的法器,全身戒备,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几分,生怕惊动了暗处某双窥伺的眼睛。
店家手脚麻利地端上粗陶茶碗和一摞白面饼,蒸腾的热气裹着麦香扑了满脸。我捻起一块饼,指尖碾着酥脆的饼皮,漫不经心地揪着往嘴里送,目光却在酒肆里的村民身上逡巡。
这村子藏在深山林里,看着寻常,可处处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邻桌几个汉子明明在说笑,眼角的余光却总往我们这桌瞟;灶边择菜的老妇,手指僵在菜叶上,像是定格的木偶,只等我低头的刹那,才飞快地动一下。
我总觉着,后颈那片皮肤烫得厉害,仿佛有一道冰冷的视线,专挑我垂眸咬饼的间隙,直直地落下来,凉得人骨头缝里发寒。
正胡思乱想间,一道清脆软糯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像山涧淌过的泉水:“姐姐,请喝茶!”
我猛地抬头,撞进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是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辫梢系着红头绳,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悠。她双手捧着一把粗瓷茶壶,壶身比她的小臂还长,却被她稳稳地举着,小脸上漾着甜甜的笑,嘴角弯出两个深深的梨涡,可爱得让人心里一软。
“多谢小妹妹!”
我连忙把面前的茶碗往前递了递,指尖碰到她微凉的手背,她却半点不怯生,反而笑得更甜了。
小姑娘手脚利索得很,踮着脚尖绕着桌子转了一圈,给我们这桌四人的茶碗都斟得满满当当,碧绿的茶汤漾着细碎的浮沫,氤氲出淡淡的茶香。
我忍不住逗她,指尖轻轻戳了戳她圆嘟嘟的脸颊:“你叫什么名字呀?小小年纪就跟着爹娘出来做生意,真是个乖孩子。”
“我叫小玉。”
小姑娘仰着小脸,声音甜得像沾了蜜,“爹娘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所以每次出来赶集,都会带上我呢。”
旁边锅灶边正烙饼的妇人闻言,抬起头来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手里的擀面杖却没停,“咚咚”地敲着案板:“我们农家人皮实,哪能跟城里姑娘比?几岁的娃娃就得下地割草喂猪,做活计的。小玉年纪虽小,却懂事得很,端茶倒水的活儿样样麻利,倒也能帮衬些。”
妇人话音刚落,小玉就已经倒完了最后一碗茶,她把茶壶稳稳地放在桌角,一溜烟跑到锅灶边,熟练地蹲下身,抓起地上的干柴往灶膛里添。
她小小的身子蜷在灶台前,火光映红了她的脸颊,她却半点不怕烫,小手飞快地拨弄着柴火,让火苗窜得更高更旺。
眼里有活儿,手里有劲儿,一举一动都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利索能干。
我看得暗暗佩服,这么小的孩子,竟比许多娇生惯养的少年还懂事。
身旁的高瞻也看得直摇头,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羡慕,斜睨着我道:“你比她痴长了五六岁,论起眼力见和动手能力,却不及这小姑娘十分之一。为师时常夜半自省,当初究竟是瞎了哪只眼,竟会收下你当徒弟?”
我听得牙根痒痒,恨不得把手里的饼渣子全糊他脸上。瞪他一眼,腹诽翻涌:还能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误吞了你的天灵珠,你怕回师门交不了差,只能捏着鼻子把我带在身边,美其名曰“师徒”,实则是监视!
心里骂得痛快,手上却端起刚斟满的茶碗,递到高瞻嘴边,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声音甜得能腻死人:“师父,徒儿今天也学着小玉妹妹殷勤一回--师父,请喝茶!”
高瞻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那声气儿冷得像山巅的积雪,他瞥了眼茶碗,终是伸手接了过去,指尖碰到碗沿时,还不忘用指腹狠狠戳了戳我的额头,力道不大,却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