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绝壁,天哭如泣,轮回井蒸腾的惨白光雨从未停歇。
萧云归抱着苏青竹,她在他怀里轻得像一捧即将熄灭的灰。
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每一次吐息都带走一丝本就所剩无几的暖意。
那张曾含着江南水乡温婉笑意的脸庞,此刻只剩下青灰的死气,尤其是那双唇,色泽败坏,仿佛浸过剧毒。
他的目光下移,落在她垂落的指尖。
一粒米粒大小的青色霜花,正从她的指甲盖上悄然凝结,散发着彻骨的寒意。
那是心火将绝的征兆。
“没用的。”
一个空洞的声音自迷蒙的雾气中传来,青罗女缓缓走出。
她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衣,长发如瀑,垂下遮住了她那双空洞无物的眼眶,仿佛这样就能挡住世间的光,也挡住她不想再看的人间。
“夜烛城,南疆妖族禁地,血月升空之时,万妖开市,交易一切——魂魄、命格、寿元……任何你看得到或看不到的东西。”她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唯有城主烛阴老祖手中的‘青竹心灯’,能以命换命,续上她的心火。”
萧云归的心猛地一沉,刚要燃起的希望瞬间被浇上一盆冰水。
青罗女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继续道:“但你别想了。烛阴老祖已在禁地深处闭关,正准备开启炼丹大阵。他要取的,恰恰就是苏青竹身上这最后一缕心火,作为他炼制‘纯血大丹’的药引。”
怀中的苏青竹似乎在梦魇中听到了什么,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动,吐出两个字,轻得像风中的叹息:“别……烧我……”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萧云归的心脏。
他低头,看着她痛苦蹙起的眉,眼底的血色瞬间浓重如墨。
“刷拉——”
身后的竹林传来一阵整齐的响动,断角郎领着数十个半大不大的孩子走了出来。
他们都是混血,有的额生鳞片,有的背后藏着萎缩的蝠翼,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警惕与坚毅。
他们背着各式各样破旧的箱子,里面塞满了残缺的剑刃和泛黄的符箓,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全部家当。
“夜烛城,我们去过。”断角郎的声音还带着一丝稚气,但眼神却像饱经风霜的老人,“那座城有三重禁制,活人进去,死人出来。第一重,血月照魂,非妖族血脉者,会被月光直接灼烧神魂;第二重,灯芯判命,城中万千魂灯会审判你的命格,命格不够硬,灯火自燃,焚身成灰;第三重,噬魂灯验真伪,那是烛阴老祖的本命法宝,悬于城心,任何伪装在它面前都无所遁形。”
他顿了顿,望向萧云归,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一丝近乎狂热的希冀:“我们这些‘杂种’,偷偷试了十七次,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到城主面前。但是,”他加重了语气,“你不一样。你是‘归剑者’。”
归剑者。
这个称谓像一道惊雷,在萧云归的识海中炸响。
“若你决意入市,我们愿为你做前驱,用我们的命,为你铺开一条路。”断角郎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
他身后那几十个孩子,同时向前踏出一步,动作整齐划一,眼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
他们是被抛弃者,也是反抗者。
苏青竹的母亲,就是他们这些混血妖族曾经的精神领袖。
如今,他们要救她的女儿。
萧云归缓缓闭上眼。
他没有回应,而是引动了丹田深处那部诡异的《斩我经》。
“斩形我·匿影。”
刹那间,他整个人的气息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从天地间抹去。
他的心跳、呼吸、灵力波动,乃至于他作为一个“活物”的存在感,都在瞬间收敛到了极致,化作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与周围的草木顽石再无分别。
然而,就在他形神俱寂的瞬间,他的识海深处,另一个“他”却悄然浮现。
那是一个与他容貌完全相同,但气质却冰冷孤绝到极致的身影——未来之身。
未来之身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冷笑,声音直接在他灵魂中响起:“你看,你越是想救她,就越需要我的力量。你越靠近她,就越像我。这种感觉,是不是很美妙?”
萧云归猛地睁开眼,眼中的血色尽数褪去,只剩下深渊般的平静。
他没有理会识海中的嘲讽,只是低声道:“带路。”
血月妖异,高悬天际,将整个南疆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猩红。
夜烛城那由巨兽骸骨堆砌而成的城门,在血月的照耀下,无声无息地自行洞开,露出一条由千盏魂灯照亮的街道。
灯火摇曳,青白不定,将街道上那些奇形怪状的妖族身影拉扯得扭曲诡异,如同鬼魅乱舞。
一个身形佝偻、看不出男女的灯奴儿蹲在城门口,怀里抱着一盏没有灯芯的空灯。
它抬起头,浑浊的眼珠在每一个进城者身上扫过。
当萧云归抱着苏青竹,带着断角郎等人走到门前时,灯奴儿怀中那盏空灯,“忽”地一下亮了起来。
灯光灰白,如死人脸上的颜色,光芒中,清晰地映照出萧云归的面容。
然而,在他的脖颈上,却缠绕着一圈肉眼无法看见的、浓郁得化不开的灰白死气。
灯奴儿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笑,声音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你带死人来点灯,灯神会生气的。”
它说的死人,不知是指气若游丝的苏青竹,还是指萧云归自己。
断角郎等人瞬间紧张起来,手已经按在了身后的武器上。
萧云归却面不改色。
他伸出左手,食指上那枚充作戒指的断晷针轻轻一转,针尖划破指腹,一滴与众不同的血珠沁了出来。
那血色泽暗沉,内里仿佛蕴含着星辰寂灭的微光。
他屈指一弹,血珠精准地落入灯奴儿怀中那盏空灯的灯座中心。
“噗——”
一簇青白色的火焰骤然亮起,却又在下一刻瞬间熄灭。
短暂的光芒中,古朴的灯面上,浮现出四个扭曲的古篆——天外信使。
灯奴儿的怪笑戛然而止,浑浊的它抱着熄灭的灯,缓缓地、深深地躬下身去。
“轰隆隆——”
身后的骸骨城门,彻底向两边洞开,再无阻碍。
与此同时,夜烛城禁地深处。
一座由万千妖魂骸骨铸成的高台上,烛阴老祖盘踞其上。
他上身为人,面容古拙威严,下身却是覆盖着漆黑鳞片的巨大蛇尾,蛇尾的末端,紧紧缠绕着那盏引得十万妖魂日夜哀鸣的噬魂灯。
他的目光穿透重重禁制,落在被安置在炼丹炉旁玉床上的苏青竹身上。
她的沉睡之容,与他记忆深处那个决绝离去的女儿,有七分相似。
“青禾……”他沙哑的声音在高台上回响,似在对沉睡的苏青竹说,又似在对自己说,“当年我将你母亲逐出南疆,并非因为憎恨,而是因为我早已预见,混血的血脉,终将成为毁灭我族的根源。”
“我族生于烛龙幽光,血脉至纯至贵,岂能与凡俗血肉相混,自甘堕落?”
他的蛇瞳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有痛惜,有追忆,但更多的,是不可动摇的决绝。
“如今,你的外孙女濒临死境,这亦是天意。也罢,我便以我之祖血为她炼丹续命,再以噬魂灯之力,彻底斩断她体内那卑贱的人族火种,让她重归纯血,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保我族血脉万世不堕!”
话音落,他巨大的蛇尾猛地一甩!
“嗡——”
噬魂灯发出一声震动神魂的嗡鸣,灯口黑光大盛,腾起一道如有实质的黑色火焰,如同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直逼玉床上苏青竹的心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禁地法阵的边缘,一道身影凭空浮现。
萧云归潜行至此,掌心那只看不见的逆命之眼微微发亮,刹那间,他已经预演了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三种未来。
第一步,强行闯入,他会被禁阵瞬间绞杀,阵法震荡,会提前引爆丹炉,苏青竹立毙当场。
第二步,暴露“归剑者”的身份,烛阴老祖会立刻认出他是预言中的灾星,必将陷入狂怒,不仅会立刻杀了苏青竹,更会迁怒于城外的断角郎等人,屠尽所有混血。
第三步,借助未来之身那浩如烟海的记忆,寻找一线生机。
他找到了……一个疯狂的、九死一生的可能。
伪装成那个连烛阴老祖都必须仰望的神秘势力,“天外楼”的信使。
并告诉他,天外楼看上了“青竹心灯”,需要用一种特殊的祭品来点燃。
那就是,一个姓“归”的活人。
电光石火间,萧云归做出了选择。
他不再隐藏身形,就那么踏步而出。
他身上的剑袍在之前的奔波中已然残破,脸色因强行压制气息而显得格外苍白,声音也像是生了锈的钢铁在摩擦,沙哑而刺耳。
“楼上有令:青竹心灯,乃天选之物,须以归姓者之活血,方可点燃。”
那道直扑苏青竹的黑色火焰,在距离她心口三寸之处骤然停住。
高台之上,烛阴老祖缓缓转过头,那双金色的蛇瞳眯成一条危险的直线,冰冷的视线落在萧云归身上,蛇信吞吐,发出“嘶嘶”的声响。
“信物,何在?”
萧云归缓缓抬起右手,在烛阴老祖的注视下,他的掌心皮肤之下,竟有点点星光亮起,迅速流转,勾勒出一幅玄奥无比的星轨图!
那星图的样式,与传说中天外楼的星纹图,一模一样!
这是他从未来之身的记忆碎片中,强行截取并模拟出的景象。
看到这幅星纹图,烛阴老祖眼中的怀疑瞬间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忌惮与一丝压抑不住的狂喜。
他发出一阵干涩的大笑:“哈哈哈哈……原来是上使驾临!是老夫唐突了!”
他正要撤回噬魂灯,将那盏真正的“青竹心灯”交出。
可就在这时,一直跟在萧云归身后,如同影子般存在的灯奴儿,突然抬起了它那颗低垂的头颅。
它怀中那盏本已熄灭的空灯,不知何时又亮了起来,只是这一次,光芒微弱,仅仅照亮了灯奴儿自己和它面前的一片虚空。
灯光中,清晰地映出了萧云归的身影,而在他的身后,一个模糊、淡漠、散发着无尽孤绝气息的虚影轮廓,一闪而逝。
正是未来之身的轮廓!
灯奴儿空洞的眼眶“望”着那片虚影消失的地方,用它那独有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语调,轻轻地、清晰地说道:“灯中影……不点真火。”
烛阴老祖的大笑声戛然而止!
他那双金色的蛇瞳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无尽的杀意与被欺骗的狂怒轰然爆发!
“你骗我?!”
他瞬间想通了一切!
什么天外信使,什么归姓活血,全都是谎言!
这个人根本不是什么上使,他就是预言中那个会给妖族带来浩劫的……灾星归姓者!
“吼——!”
震耳欲聋的怒吼声中,烛阴老祖身后的噬魂灯猛然调转方向,灯口对准了萧云归。
那道悬停在苏青竹心口的黑焰瞬间暴涨百倍,化作无数条漆黑如墨的锁链,带着撕裂神魂的尖啸,铺天盖地般缠向萧云归的七窍!
也就在这一刻,玉床之上,昏迷不醒的苏青竹,那凝结着青霜的指尖,微微颤动了一下。
一缕比星火还要微弱的青色火焰,在她体内最深处,悄然复苏。
黑焰如活物,带着十万妖魂的怨毒与冰冷,瞬间便要钻入萧云归的七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