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无声止息,北境冰原之上,那面巡狩台青铜镜的所有碎片,在同一时刻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光泽,化为凡铁。
镇魔殿内,岩浆罗盘的疯狂旋转终于趋于平缓,指针上残留的灼热气息,如一道无形的利剑,死死钉在那座被万载冰雪掩埋的古城废墟之上。
初始之地已现。
然而,顾玄却如一尊万古不移的石雕,立于殿中,未曾有半分动身北上的意图。
他的目光穿透了空间的阻隔,死死凝视着殿堂穹顶,在那第二枚权柄星辰的空位之下,静静悬浮的“弑神令”虚影。
左臂之上,那道代表着篡夺与逆反的崭新刻痕,正一寸寸变得滚烫,仿佛有岩浆在皮肤下流淌,灼烧着他的理智。
这是一种警告,也是一种渴望。
就在此时,他体内蛰伏的亿万气运蚕群,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
它们不再是温顺的巡游,而是化作了惊恐的蜂群,疯狂撞击着他的经脉壁垒。
一股庞大、扭曲、混杂着绝望与狂热的庞大情绪潮汐,自三百里外的南荒腹地,如海啸般席卷而来,狠狠拍击在他的感知屏障之上!
那是千万人同声祷告、同心赴死所形成的“信仰浊流”!
顾玄眼中的冰冷瞬间化为彻骨的杀意,他缓缓收回凝视弑神令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残酷至极的弧度。
“不等我北上,就先在这儿……给我铺好了黄泉路。”
三日后,南荒,白骨寨。
此地曾是万千尸骨堆积的古战场,怨气冲天,生人勿近。
而此刻,通往寨子的荒原古道上,却烟尘滚滚,一支望不到尽头的队伍正缓缓前行。
这是一支送葬的队伍,送的却是他们自己。
队伍里每一个人都披麻戴戴孝,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与安详,仿佛死亡不是终结,而是一场盛大的荣归。
他们手中高高举着一尺长的惨白纸幡,上面用血墨写着各自的名字与一个精确到时辰的死期。
顾玄就混迹在这支死气沉沉的队伍之中。
他面容枯槁,双颊深陷,嘴唇干裂,一身破烂的麻衣下,身躯佝偻,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刻意压制了体内所有的力量,连心口的幽冥鼎纹都暗淡到几乎不可见,仅凭一层最原始的血肉封印,将自身气息伪装成一个濒死的凡人。
他双目低垂,随着人流麻木地向前挪动,任由一名身着彩衣,脸上挂着永恒微笑的童女走到自己面前。
梦渡童女·阿眠。
她终年闭目,却仿佛能看透人心。
她没有言语,只是伸出纤细如玉的手指,从发髻上取下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对着顾玄的太阳穴,轻轻刺入。
刹那间,一股柔和而温暖的精神力量顺着银针涌入识海,无数幻象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臭小子,又偷懒!再不起来,晚上的烤肉没你的份!”老哨长粗糙的大手重重拍在他的肩上,咧嘴笑骂。
“玄哥,给你!”扎着冲天辫的小豆子,献宝似的递过来一只烤得滋滋冒油的田鼠,眼中满是崇拜。
烈焰焚城的火场里,那个沉默寡言的汉子石疙瘩,用他那宽厚如山的脊背,扛着重伤的自己,一步一踉跄地冲出火海,口中反复念叨着:“活下去……活下去……”
这些,全都是他记忆中最温暖,也最痛苦的画面。
它们被编织得无比真实,带着阳光的温度,带着食物的香气,带着兄弟的体温。
足以让任何铁石心肠之人,在这一刻卸下所有防备,沉溺其中。
然而,就在顾的嘴角即将控制不住地微微抽动时,一直蛰伏于他识海最深处,早已对虚假情绪无比敏感的气运蚕群,猛然暴动!
它们如一群嗅到血腥的鲨鱼,化作一道灰色的洪流,自识海深处喷涌而出,以最野蛮、最粗暴的方式,将那些温情脉脉的瞬间撕扯得支离破碎!
顾玄身躯微不可查地一颤,喉结滚动,发出一声只有自己能听见的低语。
“这些梦……太干净了,不像我的命。”
阿眠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但银针反馈回来的,却是一片符合将死者身份的、平静而绝望的情绪波动。
她收回银针,微笑着点了点头,转身走向下一个人。
顾玄,通过了测试。
夜色如墨,祭坛群陷入一片死寂。
九百座由人骨与血泥堆砌而成的血祭坛,如一颗颗毒瘤,星罗棋布地散落在白骨寨的中央盆地。
祭坛之上空无一物,但地下,却有隐晦的红光如血管般缓缓流转,将所有祭坛连接成一个巨大的活体网络。
顾玄如一道鬼影,悄无声息地脱离了沉睡的队伍。
他来到一处隐蔽的角落,左臂上的渊瞳烙印骤然睁开,一道幽光扫过大地。
眼前的世界瞬间变了模样!
他看穿了厚重的土层,看到了那惊骇的一幕——每一座血祭坛的正下方,竟都盘坐着一具“伪英灵”!
它们并非真正的英灵,甚至不是死物!
而是由无数战死者的怨念、残魂,用一种恶毒的秘法强行拼凑、缝合而成的活体傀儡!
它们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通过遍布地下的地脉丝线,连接上方那些赴死者的梦境,不断抽取他们的生命精气与情感。
顾玄的目光扫过一座座祭坛,忽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在其中一座祭坛之下,那具被称为“影七”的伪英灵,赫然长着一张与石疙瘩分毫不差的面容!
它盘坐在黑暗的地底,双目紧闭,口中却在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低语着。
“兄弟,放下吧……火里,有家……”
“咔!”
顾玄的拳头瞬间紧握,锋利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渗出殷红的血。
他没有怒吼,没有咆哮,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冰冷到极致的话。
“拿我的痛当饵……你也配,叫他的名字?”
子时三刻,月上中天。
主祭坛上,一面由无数人皮缝制而成的引魂幡,在无风的环境下骤然剧烈摇曳起来!
引魂师·归无相,盘坐于幡下。
他的双目早已被剜去,只留下两个漆黑的空洞,双耳也用特制的黑蜡死死封住。
但此刻,他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却猛然抬起,精准无比地“望”向了顾玄藏身的黑暗角落。
十七根比发丝更细的血色丝线,自他微微张开的口中延伸而出,如蛛网般贯穿了地底的九百座祭坛。
他就像一个操弄着提线木偶的盲眼匠人,声音沙哑而空洞,直接在顾玄的脑海中响起。
“堕落者,你来了。你的身上,没有光,只有恨。”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片祭坛群轰然共鸣!
盆地中,那上万名沉睡的赴死者,竟在同一时刻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们的眼神空洞,没有焦距,却齐声诵念起一道狂热的咒文:
“迎归者,焚心以奉!”
“轰隆——”
大地裂开无数道缝隙,腥臭的血壤翻涌,无数拇指大小、通体血红的蠕虫如潮水般涌出,它们专噬生灵心中的犹豫、悔意与求生之念。
顾玄知道,再不动手,这上万人将在几个呼吸之内,被彻底榨干神魂,沦为毫无价值的祭品!
“嗤啦!”
他猛然撕开了左臂的麻布封印!
那道狰狞的“篡命刻痕”暴露在空气中,仿佛活了过来,滴落一滴漆黑如墨的血液!
顾玄以这滴蕴含着篡夺之力的心头精血为引,在身前的虚空中,悍然划下了一道逆乱天机的符印!
“嗡——!”
镇魔殿穹顶,代表“寂灭之铎”的第一枚星辰光芒大放,一道无声的震荡波纹,自顾玄脚下呈扇形,轰然扩散!
这道攻击,并非攻向地面上的万千信徒,而是穿透土层,直击地底那九百个伪英灵的核心!
“噗!”第一具伪英灵,在波纹扫过的瞬间,如被戳破的水袋,轰然爆裂!
“噗噗!”紧接着,第二具、第三具……成片成片的伪英灵,连惨嚎都来不及发出,就在寂灭之力下崩解,化为最精纯的怨念黑灰!
当那道波纹扫过“影七”所在的区域时,那张酷似石疙瘩的脸孔骤然扭曲,发出一声不属于任何人的,尖锐刺耳的哀嚎,响彻顾玄的识海:“你不救我们——你从来就不想救我们!!”
一股混杂了万千怨毒的意念冲击,狠狠撞入顾玄的神魂!
他身躯剧震,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一步,几乎当场跪倒在地!
但下一瞬间,镇魔殿深处,那尊神秘的兽首雕像,再度发出了一声冰冷而不耐的低哼。
兽口猛然张开,一缕纯粹的黑色火焰喷薄而出,瞬间便将侵入顾玄识海的所有怨念焚烧殆尽!
顾玄剧烈地喘息着,他缓缓站直了身体,眼中最后的一丝动摇,也随之彻底熄灭。
他踏前一步,幽冥鼎自他袖中呼啸飞出,在半空中迎风暴涨!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这尊古老的大鼎,狠狠地砸向了主祭坛的核心!
鼎口朝下,逆转吞吐!
那本该接引魂力归于虚无的恐怖吸力,此刻竟反向爆发,强行抽取引魂幡中积蓄了百年的磅礴魂力,再以一种更加狂暴的方式,尽数反哺回这片被污染的大地!
刹那间,天地变色!
“轰!轰!轰!轰——!”
九百座血祭坛,在同一时刻,由内而外地轰然爆裂!
赤红色的焰柱冲天而起,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蕴含着纯粹生机的魂力灰烬,如一场甘霖,纷纷扬扬地洒落。
广场上,上万名昏厥者齐齐栽倒在地,脸上的诡异宁静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陷梦魇的痛苦。
半空中,幽冥鼎的表面,浮现出一道道蛛网般的细密裂痕。
与此同时,镇魔殿内那道低沉的私语再次响起:“它认你为主……只差,一次献祭。”
远处,引魂师·归无相那残破的身躯,在狂暴的能量风暴中被寸寸吹散。
他用尽最后的力量,发出了怨毒的嘶吼:
“你毁掉的,是他们唯一的救赎!你会被所有活着的人……诅咒!!”
顾玄静静立于一片废墟中央,望着漫天飘落的灰烬,感受着那些从昏迷者身上散发出的、劫后余生的微弱生机,轻轻说道:
“那就让他们,恨着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