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玉简在顾白指间化为齑粉，簌簌落下。那其中蕴含的信息，如同淬毒的冰针，刺穿了他连日来因妖姬的依赖而滋生的些许恍惚。
“虚空蠕虫的活性分泌物”，“精纯古老的寂灭气息”，“路标”……
这些词语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结论——“影蚀”背后的“主上”，其触角远比想象中伸得更远，对魔域，对妖姬，或者说对她体内那作为“钥匙”的魔核，志在必得。这并非残余，而是挑衅，是宣告下一次狩猎开始的号角。
不能再沉溺下去了。
顾白转身，目光穿透书房与外室之间的珠帘，落在内室榻上那抹安静蜷缩的身影上。她似乎又睡着了，呼吸清浅，侧颜在朦胧的光线中显得无比脆弱。这几日强行维持的、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平静，被这突如其来的急报彻底打破。
他必须做出抉择。在温情假象与冰冷现实之间，在可能的心动与注定的毁灭之间。
深吸一口气，顾白迈步走向内室。脚步沉缓，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
他在榻边坐下，没有像往常那样刻意放轻动作。榻上的妖姬被惊动，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睁开那双迷蒙的紫瞳。看到是他，她下意识地便想靠过来，如同汲取温暖的藤蔓。
但这一次，顾白没有伸手接住她。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了近日来的挣扎与温柔，只剩下一种审视的、近乎剥离情感的冰冷。这种眼神，让妖姬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紫瞳中浮现出清晰的困惑与一丝不安。
“顾白？”她小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不确定。
“妖姬，”他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冰棱砸在地面，“我们谈谈。”
她歪了歪头，更加疑惑：“谈什么？”
“谈谈你的过去。”顾白一字一顿，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她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谈谈你是谁，我又是谁。”
妖姬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虽然极其细微，但如何能瞒过一直紧密关注着她的顾白？那空茫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句话强行搅动，泛起浑浊的涟漪。
“我……不记得了。”她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锦被的边缘，这是她感到不安时的小动作。
“不记得了？”顾白逼近一步，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那你告诉我，你为何会重伤濒死？我为何会在这里？这满宫的魔族，为何称你为‘陛下’？还有……”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如同淬毒的刀锋，精准地刺向她记忆封印最薄弱、也是最为血腥的那一处：
“——‘阿白’是谁？”
“阿白”两个字出口的瞬间，如同惊雷炸响！
“啊——！”
妖姬猛地抱住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紫瞳瞬间被混乱、恐惧和破碎的血色光影充斥！不再是之前那种懵懂的空茫，而是实实在在的、源于灵魂深处的记忆风暴在肆虐！
“血……到处都是血……！”她尖声嘶喊，指甲深深掐入自己的太阳穴，“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阿白……阿白！！”
画面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遗忘的堤坝。
冰冷的魔宫大殿，摇曳的烛火映照出她手中滴血的魔刃，对面，是那个她曾倾尽所有去爱的、来自人族的客卿“阿白”，他捂着胸口，眼中是无法置信的绝望与碎裂的光芒，缓缓倒下……
是她！
是她亲手杀了阿白！
不是因为背叛，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在苏婉清噬心蛊的操纵下，在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癫狂与偏执中，酿成的无可挽回的悲剧！
而这悲剧之后，是三次疯狂而绝望的“引魂契约”，是前两个不够完美的“替身”被无情销毁，是第三次阴差阳错引来的、拥有读心异能的异世之魂——顾白！
所有的记忆，如同最残酷的刑具，在她恢复清醒的这一刻，将她凌迟。
她记起来了。
一切都记起来了。
她是妖姬，魔域之主，亲手斩杀挚爱又疯狂制造替身的、偏执而可悲的疯子！
她猛地抬起头，紫瞳中不再是依赖与懵懂，而是碎裂的冰河，汹涌着滔天的悔恨、自我厌弃，以及……看向顾白时，那无法形容的、混杂着惊惧、愧疚和一丝残留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扭曲牵绊的复杂眼神。
“是你……”她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你都知道了……你一直都知道……”
她知道他知道。从一开始，通过那该死的读心术，他就窥见了她所有的秘密，所有的不堪，所有的疯狂与脆弱。他看着她像个小丑一样，在“知假扮真”的戏码里沉沦挣扎。
而她，却在他面前，如同一个真正的傻子，展露着失忆后的脆弱与依赖，甚至……甚至对他生出了那可耻的、不该有的悸动。
巨大的羞辱感如同岩浆，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顾白看着她眼中翻天覆地的变化，看着她从那个依赖他的“空白”妖姬，变回这个背负着血债与疯狂、眼神破碎的魔主，心中没有预料中的快意，只有一片荒芜的冰冷。
他成功了。
他亲手撕开了这温情脉脉的假面，将她，也将自己，推回了残酷的现实。
“是，我一直都知道。”顾白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仿佛在陈述与自己无关的事实，“我知道你是妖姬，知道是你杀了‘阿白’——那也是我灵魂的一部分。知道你三次引魂，前两次的失败品被你像垃圾一样处理掉。知道我，顾白，不过是你看似成功，实则最大的那个错误，那个你明知是假却强迫自己相信的……替身。”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妖姬的心上，将她最后一点伪装和侥幸砸得粉碎。
她踉跄着后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沿着墙壁滑落，瘫坐在地。她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却发不出任何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从指缝间溢出。
悔恨，如同毒藤，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让她窒息。
顾白冷漠地看着她崩溃的模样，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能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恨我吗？”他忽然问，声音低沉，“还是更恨你自己？”
妖姬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那双紫瞳里翻涌着无尽的痛苦与绝望。恨他？她有什么资格恨他？是她将他拖入这无尽的痛苦漩涡。恨自己？这恨意早已深入骨髓，日夜啃噬。
看着她眼中那片毁灭性的荒芜，顾白知道，他们之间，那短暂而虚假的温情，彻底结束了。剩下的，只有无法化解的血仇，无法弥合的裂痕，以及……通往毁灭的宿命。
他不再看她，转身，决绝地向外走去。
“收拾好你自己，”他在门口停顿，声音冰冷地传来，不带一丝情感，“‘影蚀’和他们的‘主上’，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沉浸在过去的恩怨里。魔域需要它的魔主，哪怕……只是一个空壳。”
话音落下，他掀帘而出，没有回头。
内室里，只剩下妖姬蜷缩在墙角，如同被整个世界遗弃。记忆的洪流与现实的残酷双重碾压之下，她的紫瞳深处，那最后一点光芒，正在缓缓熄灭，被无尽的黑暗与死寂吞噬。
裂魂之痛，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