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灵姬的手指,第一次有了些许凉意。
她扶着沈天君的胳膊,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寒意,并非源于功法,而是来自一种更深层次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沉重。
“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她轻声重复着这句话,那双总是含着媚意的狐狸眼,此刻竟是一片清明。
她见惯了生死,也玩弄过人心,可从未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感受过如此庞大的压力。那不是面对千军万马的压力,而是独自一人,窥见深渊之后,决定将深渊填平的决绝。
金沙坊内,死一样的寂静。
风从三楼的破洞里灌进来,吹起地上的尘灰,也吹起那些碎裂的琉璃,发出“沙沙”的轻响。月光照进来,将那些琉璃照得晶莹剔透,仿佛一场奢华的葬礼。
“你……看到了什么?”焰灵姬忍不住问。
沈天君没有立刻回答。
他松开焰灵姬的手,缓步走到那个神教黑影坠落的地方。尸体已经冰冷,神魂俱灭,只剩下一具空壳。他蹲下身,在那人身上摸索片刻,除了一些不值钱的杂物,再无他物。
凋零神教行事,果然滴水不漏。
他又走向那个被他捏碎了颈骨,还吊着一口气的红蝎大人。
焰灵姬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平静地翻检尸体,仿佛在做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与之前那个在驿站里冷眼旁观的“主人”,似乎有了某种本质上的不同。
之前的他,是剑,是刀,是完成任务的工具,锋利而没有人气。
现在的他,依然是剑,可这柄剑,却有了自己的意志。它不再只是斩断眼前的阻碍,而是要斩断悬在整个天下头顶的那张无形之网。
“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王朝的敌人。”
沈天君头也不抬,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巨石,重重砸在焰灵姬的心湖里。
“而是所有王朝的敌人。”
焰灵姬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所有王朝的敌人?
这是何等狂妄,又是何等恐怖的概念!她一瞬间想到了很多,想到了大炎王朝那流传已久的“帝国凋零”诅咒,想到了西方的大雍,想到了更遥远的大陆中心……难道……
她不敢再想下去。这个念头,太过骇人。
沈天君的手指在红蝎大人的怀里一顿,摸出了一件硬物。
那是一块用不知名兽骨打磨成的腰牌,入手冰凉,上面用一种扭曲的文字,刻画着一片被风沙环绕的黑色海洋,海洋中央,是一座由骸骨堆砌而成的岛屿。
“亡者之海。”
沈天君的脑海中,浮现出从那神教黑影记忆中强行掠夺来的残破片段。
西凉以西,穿过无尽的黑戈壁,有一片内陆咸水湖,因水中盐分过高,寸草不生,鱼虾绝迹,被当地人称为“亡者之海”。
沙蝎兄弟会,只是凋零神教在外围豢养的无数条野狗之一。而这片亡者之海,就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巢穴。
他们抓捕神都来的大人物,就是为了送到那里,进行某种邪恶的仪式。
“主人,您这搜魂的本事,可比我的火好用多了。”焰灵姬凑了过来,看着那块骨牌,语气恢复了几分平日的慵懒,“至少,还能留个全尸,让我们翻翻东西。”
她是在开玩笑,也是在试探。
沈天君站起身,将骨牌收起,没有接她的话。
他看了一眼满地的狼藉,还有那个瘫在地上,早就吓得昏死过去的赌场管事。
“戏,唱完了。”他淡淡道。
焰灵姬眨了眨眼:“那我们……是悄悄走,还是?”
沈天君的目光,落在大厅中央那根最粗的承重柱上。
他并指如剑,没有丝毫烟火气地凌空一划。
嗤——
一道凌厉的剑气,无声无息地没入石柱。
坚硬的石柱表面,石屑簌簌落下,现出两行深刻的字迹,笔锋霸道,铁画银钩,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狂傲。
“窃国者,侯。”
“窃天者,诛!”
字迹的末尾,是一个燃烧着幽蓝火焰的蝎子图腾。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就走,黑色的衣摆在风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
焰灵姬看着那两行字,心头巨震。
窃国者,侯。这说的是世家权贵。
窃天者,诛!这“天”,指的又是什么?是那个笼罩所有王朝的敌人吗?
她快步跟上沈天君,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这座已经沦为废墟的欲望都市。
金沙坊外,那些之前连滚带爬逃出去的赌客和闲汉,并没有走远,而是远远地聚在一起,伸长了脖子,对着里面指指点点。
当看到那两道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时,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又如同见了鬼一般,齐刷刷地向后退了三大步,让开一条宽阔的道路。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敬畏与恐惧。
沈天君目不斜视,仿佛这些人都只是路边的石子。
焰灵姬跟在他身后,腰间的铃铛,在这死寂的夜里,发出一连串清脆又诡异的声响。
两人就这么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穿过人群,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直到他们的背影彻底不见,一个胆子大的,才敢悄悄溜进金沙坊里。片刻之后,他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脸上带着见鬼的表情,指着里面,结结巴巴地嘶吼:
“死……都死了!沙蝎的人……全成了灰!”
“柱子……柱子上有字!”
人群“轰”的一声炸开,无数人争先恐后地涌了进去。
当他们看到那满地的飞灰,看到那根石柱上杀气腾腾的两行字时,一股寒气从所有人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今夜之后,沙州城的天,要变了。
……
远离了金沙坊的喧嚣,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亡者之海?”焰灵姬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光听名字,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沈天君的脚步没有停顿。
“那正好。”
他的声音,比这西凉的夜风,还要冷。
“我们去,送他们一场真正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