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的指令,通过武汉地下党仅存的几条秘密渠道,迅速地传递了出去。
像是在一潭死水里投入一颗石子,涟漪无声地扩散。
整个武汉的地下力量,像一台被重新激活的精密机器,围绕着一个新的核心,开始重新高速运转。
潜伏在各个行业的同志,都接到了同一个任务。
调查日本人。
调查那些在公开或私下场合,流露出对战争扩大化不满,或是对特高课行事作风反感的日本人。
调查那些与特高课系统素来不和的日本人。
调查那些近期与国民党,特别是汪精卫政府高层有过频繁接触的日本人。
这是一次在刀尖上进行的拉网式秘密排查。
风险极大,任何一个环节的暴露,都可能导致整个武汉地下网络的覆灭。
但效率也高得惊人。
潜伏在日方高级餐厅“菊下楼”的同志,留意着那些独自饮酒、神情忧虑的日本官员,从他们醉后的抱怨中筛选有价值的信息。
伪装成黄包车夫的同志,在拉着日本乘客穿过颠簸的街道时,竖起耳朵听着车厢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对前线战事和国内经济的担忧。
在日军俱乐部里打扫卫生的清洁女工,也在收集着那些被丢弃在字纸篓里的报纸和信件草稿,寻找着字里行间隐藏的派系斗争痕迹。
米店的地下室里,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王雷和队员们轮流休息,但没有人能真正睡着。
老周的双眼布满了血丝,镜片后的目光却愈发锐利,他守在联络点,像一只警惕的蜘蛛,等待着蛛网上传来的任何一丝震动。
一名年轻的交通员,扮作卖馄饨的小贩,敲响了米店的后门。
他将一个滚烫的油纸包递给开门的老周,低声说了一句暗号。
“老板,三碗馄饨,多加辣油。”
老周接过油纸包,入手很沉,里面并非食物。
地下室里,王雷打开了那个油纸包。
里面是一沓厚薄不一的纸条,有的是从账本上撕下来的,有的是香烟盒的包装纸。
上面用各种笔迹,记录着一个个日本人的名字,以及与他们相关的碎片化信息。
这是第一批汇总上来的情报。
“铃木,四十二岁,大阪商人,抱怨战争导致棉纱价格飞涨,生意难做。”
“田中,三十五岁,‘东亚日报’记者,私下称陆军部都是一群疯子。”
王雷一张一张地翻看着,神情专注,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整整三天。
情报像涓涓细流,从武汉的各个角落,源源不断地汇集到这个小小的地下室。
最终,一份长长的名单,摆在了王雷的面前。
名单上,有二十多个人的名字。
有腰缠万贯,只希望在中国稳定发财,反对战争扩大的日本商人。
有忧心忡忡,担心日本在国际上陷入外交孤立的外务省中层外交官。
有表面亲日,实际上为英美情报机构工作的日本记者。
甚至还有几名看不惯特高课飞扬跋扈,认为他们“玷污了武士道精神”的日本陆军军官。
每一个人的名字后面,都附带着一份尽可能详细的资料。
包括他们的背景,职务,社交圈,以及近一个月来的详细活动记录。
油灯的光芒将王雷的影子投射在墙上,一动不动。
他已经对着这份名单,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旁边的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烟雾在狭小的空间里缭绕,呛得人眼睛发酸。
老周和队员们都不敢打扰。
他们知道,王雷的大脑,正在进行着一次极其复杂的信息筛选和逻辑推演。
王雷的手指,在名单上一个一个地划过,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沙盘演习。
第一个被排除的,是那些商人。
手指在“铃木”、“渡边”这些名字上轻轻划过,没有停留。
商人的本质是逐利。
他们会抱怨,会发牢骚,但要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去对抗特高课,去对抗“凤凰计划”这种级别的国家级阴谋,他们没有那个胆量,更没有那个动机。
他们的反对,仅限于口头上。
第二个被排除的,是记者和外交官。
笔尖在“田中”、“山本”的名字上顿了顿,随即也划了过去。
这些人,或许有获取情报的渠道,甚至有反对“激进派”的动机。
但他们的身份太敏感,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各方势力的监视之下。
他们就像在玻璃房子里活动,很难进行真正隐秘的调查和对抗。
而且,他们的力量层级不够,无法对军方的核心决策产生实质性影响。
王雷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那几名军方人员的身上。
根据旅长李逍遥在电报中的战略分析,日军内部的派系斗争,最激烈、最不可调和的地方,恰恰就是在军队内部。
陆军部和参谋本部的矛盾。
皇道派和统制派的斗争。
特高课虽然凶名赫赫,但在许多传统的陆军将领眼中,不过是一群靠搞阴谋诡计上位的“下等人”,是依附于军队的寄生虫,根本不配与他们这些出身名门,毕业于陆军士官学校的精英为伍。
如果说有谁最看不起“凤凰计划”这种上不得台面的阴诡手段,又最有可能、有能力出手阻止的,一定是这群人。
王雷的笔,开始在名单上,将其他的名字一个个地划掉。
商人的名字,被划掉了。
外交官的名字,被划掉了。
最终,名单上只剩下了三个名字。
都是日本驻武汉的军方人员。
一个叫佐藤健司的宪兵队中佐。
一个叫小野寺信的陆军参谋。
还有一个,叫藤原信之的驻武汉武官,军衔是少佐。
王雷开始对这三个人的资料,进行更深度的交叉比对分析。
佐藤健司,宪兵队中佐。
资料显示,他与特高课因为争夺办案权有过几次冲突。
但他本人就是暴力机器的一部分,指望他去反对一个军方高层批准的秘密计划,可能性不大。
他更关心的是自己的权力和地盘。
小野寺信,陆军参谋。
有动机,资料显示他曾是“稳健派”一名高级将领的副官。
但他的性格被标注为“软弱、圆滑、明哲保身”。
这样的人,不像是个敢于冒险和特高课硬碰硬的狠角色。
最后,王雷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个名叫“藤原信之”的武官身上。
资料上关于他的一切,都完美地符合了王雷的推测。
第一,出身。
藤原信之出身于日本的华族,也就是旧时代的贵族,家族世代都是军人,是典型的传统军人世家。
这种人,骨子里就有一种根深蒂固的骄傲,最看不起特高课那帮由浪人、警察和地痞组成的特务机构。
第二,派系。
他是军内“稳健派”的代表人物,曾在多个公开和半公开的场合,表达过对“中国战线无限扩大化”的担忧,认为应该利用汪精卫政府,与国民政府进行“体面的和谈”,尽快结束战争,将战略重心转向南洋。
第三,行动。
也是最关键的一点。
情报显示,就在最近半个月内,他以“军事交流”和“私人宴请”的名义,与多名国民党高层将领,以及汪精卫政府的核心幕僚,有过数次秘密接触。
他接触的那些人,恰恰就是“凤凰计划”最有可能的刺杀目标!
所有的线索,都像溪流汇入大江一样,指向了同一个人。
王雷拿起笔,在名单上,将佐藤健司和小野寺信的名字也重重地划掉了。
最后,只剩下了“藤原信之”这四个字。
他用笔尖,重重地点了点这个名字,仿佛要将笔尖戳穿纸背。
鱼,浮出水面了。
“就是他。”
王雷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思索而有些沙哑,但却充满了斩钉截铁的肯定。
老周和队员们立刻围了上来。
“队长,确定是他?”
“八九不离十。”
王雷指着藤原信之的资料。
“这个人,有动机,有能力,也有胆量去调查并且阻止‘凤凰’。他把特高课的计划,视作对自己政治理念的破坏,对帝国前途的豪赌。突破口,就在他的身上。”
老周看着资料,眉头却紧锁了起来。
“可是,王雷同志,这个人是个日本武官,还是华族贵族出身。他的官邸戒备森严,我们的人根本无法靠近。他本人也受过严格的特工训练,反侦察能力极强。”
“我们怎么才能从这样一个人的身上,得到关于‘凤凰’的情报呢?”
老周提出的,是一个最现实,也是最致命的难题。
找到了线索人物,但这个线索人物本身,就是一块啃不动的铁板。
直接绑架审问?无异于自杀,会立刻引爆整个武汉的日军力量。
派人策反?一个出身贵族、信仰坚定的日本少佐,不可能被轻易策反。
秘密监视?在敌人的心脏里,去监视一个反侦察能力极强的日本高级军官,难度可想而知,暴露的风险太高。
地下室里,刚刚因为找到目标而点燃的希望,似乎又被一盆冷水浇灭了。
队员们的脸上也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王雷却笑了。
那是一种猎人看到最狡猾的猎物时,才会露出的,充满挑战和兴奋的笑容。
他将那份只有藤原信之一个名字的名单,小心地折好,放进上衣的口袋,动作沉稳。
“谁说,我们要主动去找他?”
王雷看着一脸困惑的老周,缓缓说道。
“有时候,要让鱼自己跳上岸,只需要给它一个无法拒绝的鱼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