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花厅的烛火,燃尽了一盏,又续上一盏。
窗外天色由浓墨化开,渐渐透出死灰。
白止戈定定地坐在椅子里。
他的身体紧绷如弓,那双曾映照过万里山河、千军万马的眼,此刻只剩一片空洞。
神采像是被抽干了。
最初那股要将皇城踏破的冲动,在漫长死寂的等待中,被一寸寸熬干。
沉淀为一种更磨人的恍惚。
他的思绪失控地飘远。
眼前闪过第一次见她。
那时她还梳着双丫髻,粉雕玉琢,像个雪团子,怯生生躲在林夫人身后。
却又忍不住探出小脑袋,用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他,娇声娇气地喊“小哥哥”。
画面一转。
是他每次从边关浴血归来,风尘仆仆。
他会从行囊里搜罗出那些新奇的小玩意儿——色彩斑斓的鸟羽,形状奇特的石头,异域风情的铃铛。
当他摊开掌心,她总会惊喜地睁大眼睛,笑得眉眼弯弯,比帐外的大漠落日还要耀眼。
然后,是退婚那日。
她站在丞相府的花厅,背对着他,声音淬了冰,每个字都像一把刀。
“我林见微,绝不会嫁一个前程尽毁,自身难保的武夫!”
“白将军,请回吧。”
“从此你我,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那一刻,心脏被活生生撕裂的剧痛,至今仍有余威。
再之后,便是边关三年。
无数个浴血后的寂静长夜,他望着大漠孤烟,那张娇艳而决绝的脸总会浮现。
带来的是一阵阵不甘的闷痛,和难以言说的恼怒。
他以为那是恨。
可如今,所有画面,都被沈鹤那沉重压抑的叙述,彻底击碎、重塑。
他仿佛“看见”了。
看见大婚之日,她是如何面无表情地将那穿肠剧毒饮下。
看见她这三年,在幽深的乾元宫内,如何被毒性反复侵蚀,一日日形销骨立。
看见她在极致的痛苦中,竟还要保持着绝对的清醒,将一张张关乎白家、关乎他生死的纸条递出,布下一张弥天大网……
恨意,算什么东西?
那点可笑的恨意轰然倒塌,原地只剩下一片麻木的、无法呼吸的心疼。
文士谦和秦刚守在一旁,看着将军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急如焚,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秦刚记不清自己第几次冲出去,抓住负责打探消息的亲卫低吼。
得到的回复,永远是对方沉默地摇头。
天色将明未明,随行的老军医端着一碗温热的补汤,步履沉重地走进花厅。
他看着白止戈煞白的脸色和眼下浓重的青黑,满眼都是疼惜。
“将军,老朽无用,只能给您熬碗汤……您好歹用一点,保重身体啊。”
老军医将汤碗轻轻放在白止戈手边的桌上。
白止戈毫无反应,像一尊石雕。
老军医重重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这满室的死寂说话。
“现在……老朽总算明白了……”
“当初沈鹤那孩子,为何会写那样一封信来……”
这话,让文士谦和秦刚都看了过来,连恍惚中的白止戈,眼睫都极轻地颤动了一下。
老军医浑浊的眼中满是追忆与感慨。
“那时在边关,收到他时隔三年的信,寥寥数语,问候都生硬得很,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子……怎么也说不出的滞涩。”
“老朽当时只当他心中有事,却万万没想到,他在京城,竟背负着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声音里是无法抑制的唏嘘。
“林家这小闺女……真是……真是……”
“谁能想到?当年在将军府,多娇气的一个小人儿,手上被树枝划道小口子,都要委屈得掉金豆子。”
“非得将军您和知行少爷哄上好一阵才肯罢休……”
“谁又能想到啊!”
“就是这么一个怕疼怕苦的小姑娘,竟能狠下心……用那种要命的毒药……在皇宫里,生生熬了三年……”
“那得多疼啊……”
老军医这番发自肺腑的感叹,像一把滚烫的刀,再次捅进白止戈的心口。
那麻木的痛楚瞬间被激活,变得鲜活而尖锐。
是啊。
那么娇气的她。
那么怕疼的她。
是怎么熬过这一千多个日夜不休的折磨的?
白止戈猛地闭上眼,将头颅深深埋下,搁在膝上的双手死死攥紧,指节根根泛白,青筋暴起,仿佛要捏碎自己的骨头。
窗外,第一缕天光艰难地刺破夜幕。
一道消息如惊雷般炸开,撕裂了京城拂晓前的宁静。
“宫门开了!”
“是皇后仪仗!皇后娘娘出宫省亲!!”
消息传到驿馆,原本僵坐的白止戈,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那双空洞了整夜的眼睛,瞬间燃起骇人的血光。
“她出宫了……”
他低声重复,像是在确认这不是幻觉。
随即,他骤然转向文士谦和秦刚,声音因极致的压抑而嘶哑,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决断。
“安排!我要见她!”
这一次,文士谦没有再劝。
他与秦刚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凝重与决绝。
皇帝今早要送别各国使臣,分身乏术。
这确实是将军见到皇后,唯一的,也极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秦刚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压得极低,却掷地有声:“将军放心!皇帝老儿派来的那些眼线,我和老兄弟们自有办法‘招呼’!保证给您和……和娘娘腾出片刻清净!”
无需更多言语。
所有蛰伏的力量,在这一刻被彻底激活。
白止戈带来的精锐亲卫,与旧部暗中调派的人手,如水银泻地般迅速渗透、替换。
皇帝布下的明卫暗哨,被不动声色地“请”去喝茶。
通往丞相府内院的那条路,在极短的时间内,被一张张沉默而忠诚的面孔牢牢掌控。
另一边。
皇后的凤驾,在重兵与太医的簇拥下,终于缓缓抵达丞相府。
车帘被宫人揭开。
几名宫女立刻上前,近乎是虚托着,将一道纤弱的身影搀扶进府。
她身上裹着厚重的雪白狐裘,那张脸却比狐裘更白,毫无血色,几乎是透明的。
整个人全靠宫女的支撑,才能勉强站立。
林见微微微抬眸,视线越过人群,望向庭院深处。
那株古老的西府海棠树下,不知何时,已用琉璃与细木搭起了一座精巧的暖棚,四周垂着挡风的轻纱。
棚内铺着厚锦毯,正中安着一张贵妃榻,角度正好对着海棠虬结的枝干。
林翰章强忍着滔天的悲恸,指挥着宫人,将她安置到暖棚内的软榻上,又亲手为她拢了拢狐裘。
随行太医立刻围拢上前,低声询问着,随时准备应对不测。
林见微靠在柔软的引枕上,目光静静地落在那株了无生机的海棠树上。
眼神悠远,平静。
暖棚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阳光透过琉璃顶和轻纱,柔和地洒在她脸上,为她镀上了一层虚幻而易碎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