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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夜的四十公里,走到后半程,开始出现伤亡。

不是战斗伤亡,是严寒和疲惫的伤亡。

林锋走在队伍中间,雪深及膝,每一步都要把整条腿从雪窝里拔出来,再踏进下一个雪窝。呼吸在棉帽边缘结成了冰溜子,每次转头都能听到冰碴摩擦的细响。他看了看夜光表:凌晨三点十七分。已经连续行军六小时,走了大约三十公里。

“团长。”周大海从前面折返回来,独臂拄着一根木棍,说话时白气喷得老远,“三营有个战士昏倒了,冻的。”

“位置?”

“前面那个山坳转弯处。”

林锋加快脚步。三十米外,几个人围成一圈,中间地上躺着个人。沈寒梅已经跪在雪地里,正用雪搓那战士的脸和手。

“怎么回事?”林锋蹲下。

“低温症早期症状。”沈寒梅头也不抬,手上动作不停,“体温过低,意识模糊。再晚发现半小时,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地上的战士是个新兵,看起来不到二十岁,脸色青白,嘴唇发紫,眼皮微微颤动。

“叫什么名字?”林锋问。

旁边一个老兵回答:“王小河,三营二连的,今年刚参军。”

林锋解开自己的棉衣,从怀里掏出水壶——里面不是水,是出发前烧开后灌进去的姜糖水,此刻还残留着一丝温热。他扶起王小河,小心地喂了两口。

“咳咳……”王小河咳嗽着睁开眼睛,眼神茫然。

“能走吗?”林锋问。

王小河试图站起来,腿一软又坐回雪地。

“用雪橇。”林锋对周大海说,“腾个位置,让他躺上面,盖上皮子。”

“可是雪橇已经满……”

“把弹药箱匀一部分到其他雪橇,或者让人背着。”林锋打断他,“人比弹药重要。”

周大海张了张嘴,最终点头:“是!”

很快,一个雪橇被腾出半米见方的位置。战士们把王小河抬上去,盖上缴获的日军毛毯,又压上一块油布。雪橇继续前进,拖雪橇的战士从两个变成了三个。

队伍继续前行。

凌晨四点,气温降到最低点。林锋感觉自己的睫毛都结了冰,每次眨眼都有细微的冰晶碎裂声。前方传来低沉的哨音——那是侦察尖兵发出的信号:即将抵达松花江支流。

林锋抬手示意队伍暂停。他走到队伍最前方,水生已经在那里等着。

“情况怎么样?”

“河面冻实了,冰层厚度至少半米,能过。”水生指着前方,夜色中隐约能看到一条宽阔的白色带子横在雪原上,“但河面开阔,无遮无拦。对岸有敌军的巡逻哨——我看到火光,大约每隔半小时经过一次。”

“距离?”

“最近的哨位,离我们预定渡河点大约五百米。但他们是固定路线巡逻,有规律。”

林锋拿出地图,铺在雪地上,用手电筒蒙着红布照看:“原计划渡河点在这里。但如果这里有哨位……”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停在上下游各一公里处:“这两个位置,地形如何?”

“上游这里,河岸陡峭,下河困难,但岸边有枯芦苇丛,可以隐蔽。下游这里,河面较窄,但岸坡平缓,容易暴露。”

林锋思考片刻:“走下游。岸坡平缓,意味着我们的雪橇容易下去,也容易上来。至于暴露……”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现在是凌晨四点,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半小时。一个半小时,够我们五百多人过一条两百米宽的河吗?”

水生算了算:“如果顺利,够。但一旦被发现……”

“那就别被发现。”林锋收起地图,“传令:全体解除雪橇连接,人员与装备分离过河。人先过,装备用绳子拖过去。过河后,在下游三公里处的柳条沟重新集结。”

“是!”

命令迅速传达。战士们解开雪橇上的绳索,将弹药箱、粮食袋背在身上。雪橇被集中到河边,用长绳串联起来。

“一连,先过。”林锋低声命令,“过河后,立刻在对岸建立警戒线。二连、三连跟进。伤员和医疗队放在中间。”

一连的战士猫着腰,滑下河岸。冰面很滑,不少人刚踩上去就摔倒了,但没人出声,爬起来继续前进。一个,两个,十个……很快,一连的几十个人影就消失在河对岸的黑暗中。

对岸亮起手电筒光,画了个圈——安全信号。

“二连,过!”

林锋蹲在河岸边,紧盯着对岸的敌军哨位方向。那里有一团篝火的微光,隐约能看到人影晃动。距离确实只有五百米左右,在寂静的雪夜,任何大一点的声响都可能被听见。

“团长,该咱们了。”周大海低声说。

林锋站起身:“走。”

他滑下河岸,踏上冰面。冰层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但并不危险。走到河中央时,他停下,回头看了一眼——长长的队伍正在冰面上移动,像一条黑色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横贯雪白的河面。

没有人说话。只有雪橇被拖过冰面时,滑轨与冰摩擦发出的、极轻微的嘶嘶声。

忽然,对岸哨位方向传来一声吆喝。林锋心头一紧,立刻伏低身体。队伍也瞬间静止,所有人都趴在了冰面上。

吆喝声又响了一次,接着是笑声。看来只是哨兵在换岗时说笑。

林锋等了几秒,确认没有异常,才挥手下令继续前进。

十分钟后,他踏上南岸。回头再看,最后一批战士和雪橇也已经过了河中心。

“清点人数。”他对周大海说。

五分钟后,各营连报告陆续传来:全员过河,无一人落水或失踪。但有三名战士在过河时扭伤了脚踝,其中一人伤势较重。

“重伤的放雪橇上,轻伤的扶着走。”林锋说,“继续前进,到柳条沟再休整。”

队伍再次启程。这一次,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连续七小时行军,又过了一道河,所有人都到了体力的极限。

天边开始泛起鱼肚白时,柳条沟到了。

这是一条被积雪覆盖的干沟,两侧是陡坡,坡上长满枯死的灌木和柳树,形成天然的隐蔽所。战士们一进沟,就瘫坐在雪地里,连卸下背包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能坐!”周大海吼着,“坐下去就起不来了!都站起来,活动手脚!”

在他的催促下,战士们挣扎着站起,在深雪里跺脚、搓手、活动关节。

林锋走到沟底一处背风的地方。沈寒梅已经在那里搭起简易帐篷——其实就是几块油布撑在树枝上。帐篷里生了一小堆火,火上架着铁锅,正在煮雪水。

王小河躺在火边,脸色好了一些,但还在发抖。另外几个冻伤、扭伤的战士也挤在帐篷里。

“情况怎么样?”林锋问。

“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沈寒梅往锅里扔了几块姜和一把盐,“但必须休整至少半天,让他们缓过来。特别是王小河,如果再强行军,下次可能就救不回来了。”

林锋看着帐篷里几个年轻的面孔。最小的那个,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

“半天。”他说,“我们只能休整半天。中午十二点,必须出发。”

“可是……”

“没有可是。”林锋的声音很轻,但不容置疑,“命令是七十二小时抵达小苇子沟。我们已经用了十二小时,走了不到四十公里。后面还有一百多公里,更难走。”

沈寒梅咬着嘴唇,最终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会尽量让他们恢复。”

林锋走出帐篷。天已经亮了,雪原在晨光中白得刺眼。战士们正在分发热食——每人一小块冻硬的饼子,就着热水吞下去。

“团长,吃点。”周大海递过来一块饼子。

林锋接过,咬了一口。饼子是玉米面和高粱面混合的,粗糙得拉嗓子,但他嚼得很慢,很仔细。食物是热量,是继续前进的燃料。

“统计一下粮食消耗。”他对周大海说。

“已经统计了。按照现在的消耗速度,剩下的粮食最多再撑三天——这还是减量供应的情况下。”

三天。而他们至少还需要两天才能抵达小苇子沟,抵达后还要作战,作战后还要撤出来。

“从今天起,口粮再减三分之一。”林锋说,“干部带头减。”

“是。”

林锋走到沟边,爬上一个雪坡,用望远镜观察四周。柳条沟确实隐蔽,从外面几乎看不到沟里的情况。但同样的,沟里的人也很难观察到外面的动静。

“哨位布置好了吗?”

“布置好了。”水生从旁边走来,“四个方向,每个方向两个暗哨,轮流休息。发现敌情,用鸟叫声传递信号。”

“鸟叫声?”

“嗯。布谷鸟叫,表示安全;乌鸦叫,表示有情况;猫头鹰叫,表示紧急。”水生说,“这季节,布谷鸟没有,但乌鸦和猫头鹰偶尔还有,不会太突兀。”

林锋点点头。这是水生的山林经验,很实用。

“你也去休息吧。”他对水生说,“下午还要靠你带路。”

“团长你先休息,我盯一会儿。”

林锋没有坚持。他确实需要休息。回到沟底,找了块相对干燥的地方,铺上油布,裹紧棉衣躺下。雪地很冷,寒气从身下渗上来,但他太累了,几乎刚闭上眼就睡着了。

睡了大约两小时,他被冻醒。手脚冰凉,脸颊发麻。他坐起身,活动了一下关节,然后起身巡视。

战士们大多也睡着了,挤在一起取暖。哨兵在雪坡上警惕地注视着远方。炊事班长老王正在小心翼翼地生火——火不能太大,烟会暴露位置;但也不能太小,要保证每个人都能喝到热水。

“团长,你醒了。”沈寒梅从医疗帐篷出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水,“喝点,加了点糖。”

林锋接过,水温刚好,甜味很淡,但在这冰天雪地里已是奢侈。

“伤员怎么样?”

“王小河体温恢复正常了,另外几个冻伤的也缓过来一些。但那个脚踝扭伤严重的,恐怕……”沈寒梅犹豫了一下,“恐怕跟不上行军了。”

林锋沉默片刻:“留下吧。留一个医护兵照顾,等我们走后,让他们往北走,回鹰嘴岭。”

“可是这一路……”

“总比跟着我们强。”林锋说,“跟着我们,是死路一条。往回走,还有一线生机。”

沈寒梅不再说话。

中午十二点,队伍准时集结。重伤员被留在柳条沟,留下足够的粮食和药品,还有一个自愿留下的医护兵。临走前,林锋对那个重伤的战士说:“记住,活下去。等我们回来接你。”

战士点点头,眼眶发红,但没哭。

队伍再次出发,没入茫茫雪原。

这一次,他们要走三十公里,在明天天亮前抵达饮马河北岸。

雪又开始下了。不大,细细密密的,像盐粒。

林锋走在队伍最前面,深一脚浅一脚。身后,五百多人的队伍沉默地跟随,在雪原上拉出一条蜿蜒的、黑色的线。

雪原奔袭,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