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国都城最大的赌场,名为“销金窟”。
叶染和敖烬进去逛了一圈,半个时辰不到,就出来了。
无他,太无聊了。
那些赌红了眼的赌徒,在叶染看来,表情还没有街边抢食的野狗来得生动。至于那些所谓的千术高手,在她的神念之下,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是被放慢了百倍的拙劣表演,毫无悬念,自然也就毫无乐趣。
她甚至没出手,只是站在一张摇骰子的赌桌旁,用神念轻轻拨了一下其中一颗骰子。当赌盅揭开,那个押上全部身家、眼看就要输掉底裤的男人,看到那不可思议的点数时,先是狂喜,而后是癫疯,最后抱着一堆银子痛哭流涕,赌咒发誓再也不赌了。
叶染看着他那副劫后余生的丑态,只觉得索然无味。
“不好玩。”她走出销金窟,晚风吹起她的裙角,她撇了撇嘴,下了定论,“人性这东西,一旦被欲望剥得干干净净,就只剩下重复的贪婪和愚蠢,连多看一眼都嫌腻味。”
敖烬跟在她身后,手里还提着一坛从赌场后厨顺手“借”来的陈年花雕。他对此毫不意外,对她而言,可预测的猎物,与死物无异。
“那去哪?”他问。
叶染没说话,只是抬头看了看天。夜幕早已降临,都城里的灯火汇成了一条璀璨的银河,与天上那条真正的银河遥相呼应。她足尖在地面轻轻一点,身形便如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飘然而起,落在了附近最高的一座钟楼顶上。
敖烬无声地跟了上去。
楼顶风大,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从这里俯瞰,整个南风国都城尽收眼底。万家灯火,明灭不定,每一盏灯下,或许都在上演着一幕幕悲欢离合。远处传来隐约的丝竹之声,混杂着更夫的梆子声,构成了一副生动的人间画卷。
叶染寻了个平坦的屋脊坐下,双腿悬在空中,轻轻晃荡。
敖烬在她身边坐下,将那坛花雕递了过去。
叶染接过,也不用碗,拍开泥封,仰头就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带起一阵暖意。
“喂,”她晃了晃酒坛,看向身边安静得如同一尊玉雕的男人,“你说,下面那些人,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为了几两碎银,几句口角,争得头破血流,几十年后,化作一抔黄土,图什么呢?”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神明般的漠然。
“求生。”敖烬的回答简单而直接。
“生?”叶染嗤笑一声,又灌了一口酒,“然后死?真是个没劲的循环。”
她活了太久,久到“生”与“死”对她而言,只是两个毫无意义的词汇。她见过无数世界的诞生,也亲手终结过无数文明的轮回。凡人的生死,在她眼中,比夏日的蝉鸣还要短暂。
敖烬没有与她辩论生命的意义。他只是伸出手,将她被夜风吹乱的一缕发丝,拢到耳后。他的指尖冰凉,动作却很轻。
“你若觉得无趣,我便陪你换个地方。”
叶染的动作顿住了。
她侧过头,看着敖烬。夜色下,他的轮廓柔和了几分,那双灿金色的眼眸,映着漫天星辰,深邃得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他眼里的情绪很简单,也很纯粹,没有怜悯,没有评判,只有全然的、无条件的纵容。
无论她想做什么,哪怕是毁天灭地,他都会陪着。
叶染的心,没来由地,被这片星光烫了一下。
她移开目光,重新看向下方那片繁华的灯海,沉默了许久。
“敖烬。”
“嗯。”
“如果有一天,我把这里也玩腻了,想把它……拆掉。你会拦着我吗?”她问,声音很轻,像是在试探什么。
敖烬看着她晃荡的脚丫,没有丝毫犹豫。
“不会。”
叶-染挑眉:“哦?你不怕那些龙子龙孙,还有你辛辛苦苦重建的三界,都跟着一起完蛋?”
“你若不在了,它们在与不在,有何区别?”敖烬反问,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世界于他,本就是囚笼。直到她的出现,这囚笼才变成了可以驻足的风景。若是连风景都没了,囚笼是完整还是破碎,又有什么要紧。
叶-染彻底不说话了。
她抱着酒坛,一口一口地喝着,直到坛中见了底。
她将空酒坛随手抛下钟楼,坛子在夜色中划过一道弧线,悄无声息地落入远处一条无人的暗巷,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她忽然凑了过去,鼻尖几乎要碰到敖烬的鼻尖。她的眼眸在星光下亮得惊人,带着一股子疯劲儿和不容置疑的霸道。
“那你可听好了。”她说,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你被我盖章了,从现在起,直到这个世界或者下个世界彻底消失,你都是我的。就算我玩腻了想丢掉,你也不能跑。就算你觉得我无聊了,也得给我在一边待着。”
这大概是她漫长的生命里,说过的最不讲道理的“情话”。
没有甜言蜜语,没有海誓山盟,只有最纯粹的、属于魔尊的占有和捆绑。
敖烬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写满“不准拒绝”的眼睛,唇角,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却真实无比的笑意。
他没有回答,而是抬起手,轻轻扣住她的后脑,低头,吻了下去。
不是蜻蜓点水的触碰,也不是狂风暴雨的掠夺。
那是一个很轻、很温柔的吻,带着夜风的凉意和陈年花雕的醇香。他的唇描摹着她的唇形,耐心,而又珍重,仿佛在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独一无二的珍宝。
叶染的身体僵了一下。
她预想过他会答应,会用更霸道的方式回应,却没想过,会是这样一个……温柔的吻。
温柔,是她最陌生的情绪。
它不像毁灭那样能带来极致的快感,也不像征服那样能满足她的欲望。它像一捧温水,无声无息地,渗透了她用万年时光筑起的、坚不可摧的心防。
她没有回应,也没有推开,只是任由他吻着。
漫天星辰,仿佛在这一刻,都失去了光彩。
许久,唇分。
敖烬的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他看着她那双罕见地,出现了一丝茫然的眼眸,声音低沉,像星空下的誓言。
“只要这世界还在,只要你还想玩,我就永远陪你。”
叶染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是她活了上万年,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颗早已被她视作累赘的心脏,为了另一个人,而剧烈地跳动。
这种感觉……很新奇。
也让她……有点慌。
她猛地推开他,别过脸,用一种故作凶狠的语气,掩饰着自己耳根悄然泛起的红晕。
“谁要你陪!我是怕你跑了,我少一个好用的玩具!”
敖烬看着她那副色厉内荏的模样,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他没有戳穿她,只是重新将她揽入怀中,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好,你的玩具,不跑。”
叶染在他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不再说话了。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依偎着,坐在高高的钟楼顶上,看星辰流转,看灯火阑珊。
没有惊天动地的告白,也没有你侬我侬的缠绵。
一个疯批,一个纵容。
一个唯恐天下不乱,一个便陪她颠覆天下。
这便是属于他们的,独一无二的风景。
叶染靠在敖烬的肩头,看着凡尘俗世的喧嚣渐渐归于沉寂,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的情绪,包裹了她。她甚至觉得,就这样一直待下去,好像……也不错。
她闭上眼,准备享受这难得的平静。
然而,就在她神魂最为放松的这一刻,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毫无征兆地,跨越了万水千山,在她识海的边缘,一闪而逝。
叶染猛地睁开了眼,那双刚刚还浸染着星光的眸子里,瞬间一片冰寒。
……
与此同时。
天衍宗,思过崖。
罡风如刀,呜咽不休。
那个蜷缩在崖顶的、疯癫的身影,已经许久没有动静了,像一具被风干的尸体。
突然,一道肉眼不可见的、灰蒙蒙的气流,从他天灵盖中钻了出来。那气流,正是天道崩碎时,无处可去,最终寄宿在他这个“天命之子”体内的最后一部分残存气运。
这股气运在崖顶盘旋了一圈,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最终,它仿佛下定了决心,猛地,重新钻回了沈清辞的体内!
“轰——”
一声无形的闷响,在沈清辞的识海中炸开。
他那瘫倒在地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
一双紧闭的、沾满血污的眼皮,剧烈地颤动起来。
在他那片早已被疯狂和绝望填满的、混沌的识海深处,一点微弱的、属于他自己的、清明的意识,竟被这股外来的力量,硬生生地,重新点燃了。
一些破碎的、凌乱的记忆碎片,开始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浮现。
被献祭的叶染……
陨神渊的先天灵液……
被龙威震慑的狼狈……
以及最后,天道祭坛上,那个女人挽着另一人,俯瞰众生,而自己,则像条狗一样,在地上崩溃嘶吼……
“不……”
一声微弱的、沙哑的、仿佛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呻吟,从沈清辞干裂的嘴唇中,溢了出来。
他的手指,深深地,抠进了身下的黑石之中。
“我的……都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