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雾浓稠,壁炉的火光在其中挣扎,仅能映出几步内模糊的家具轮廓。塞缪尔和讣告人背向站立,成为这片混沌中唯一的坐标。
“莱恩先生。”
施密特神父的声音从雾的四面八方传来,空洞中带着一丝奇异的怜悯腔调。
“我们不必如此。” 声音忽远忽近, “把东西交给我,我可以让你们安全离开这山谷。你可以带走那盒骨灰,找个宁静的墓园,让他真正入土为安。这是最明智……也是唯一仁慈的选择。”
塞缪尔冷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道:“仁慈?然后呢?看着你用搜刮来的力量,去制造更多的哈特曼惨案?”
“是必要的净化与升华。” 神父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笃定,“旧的秩序、世俗的污秽已然腐朽,需要新的、更坚固的基石来承载未来。你可以选择成为历史的旁观者,而非……固执的奠基石。”
“他在拖延时间……” 讣告人微微侧头,声音压得极低,“雾气的侵蚀在加剧……”
神父似乎听到了这低语,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通灵者女士,你本可以感知更浩瀚的奥秘,窥见生与死的真正边界,何必与这些注定消亡的、充满怨怼的过往陪葬?”
就在这时——
呜……嗷……
一阵仿佛来自遥远之地的呜咽声,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痛苦嘶鸣,开始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
噗……噗噗……
紧接着,客厅各个角落,尤其是那个被讣告人判定为囚笼的黄铜香炉,其表面开始不受控制地逸散出更加浓郁的黑灰色烟絮。
这些烟絮扭曲着、翻滚着,在雾中凝聚成一张张模糊不清、充满痛苦与怨恨的人脸,围绕着塞缪尔和讣告人盘旋。
几乎同时,客厅外,也传来了更加混乱、数量更多的尖啸与碰撞声!仿佛有无数无形的存在正试图冲破阻碍,涌入室内。
其间夹杂着庄园仆人们隐约可闻的、充满惊恐的尖叫声和奔跑声,仿佛外面已然是地狱景象。
“啊——!” 布伦纳夫人的尖叫声从小客厅的角落传来,充满了货真价实的恐惧。
她显然看到了那些从香炉中钻出的可怖形体和听到门外的混乱。“那……那是什么?!外面怎么了?!塞巴斯!塞巴斯!”
“表妹。”
神父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安抚意味。
“不必惊慌。回到你的房间,锁好门,静心祈祷。这些迷失的魂灵……它们不会伤害你。它们与我……与这宅邸同在已久,早已熟悉了你的气息。你是安全的。”
这番话非但没有带来安慰,反而让布伦纳夫人如坠冰窟。她难以置信地望向四周,脸上血色尽失。
神父的声音随即转向塞缪尔,带着无形的压力:“至于你,莱恩先生,血肉之躯,凡人的意志……在这逐渐凝聚的真实面前,又能抵挡多久呢?”
塞缪尔没有理会神父的蛊惑与安抚,也无视了周围越来越多、发出哀嚎的魂魄。感受着体内那因药剂副作用而持续的细微颤抖,以及……决绝的意志。
他迎着翻涌的雾气和那些痛苦的幽魂,向前踏出一步,缓缓抽出那把用途不大的‘慈祥的玛利亚’:
“足够陪你走到地狱尽头了,神父。”
这句话,仿佛是一个进攻的信号。
客厅内盘旋哀嚎的魂魄,连同门外汹涌而至的更多幽影,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发出一阵尖锐的共鸣,随即从四面八方朝着被围在中央的塞缪尔和讣告人猛扑过来!
一直矗立的讣告人动了。
她捧着骨灰盒的右手已迅速抽出并从身前挥过。指尖的黑色甲油在昏暗中仿佛能吸收掉周围一切微弱的光线。
嗡——!
一面朦胧的半透明玻璃屏障,凭空出现在两人身前!
噗!噗噗噗!
最先冲到的惨白幽魂接二连三地撞在雾玻璃屏障之上,发出如同烧红烙铁烫入冰水般的刺耳声响。
屏障表面被撞击处流光急闪,涟漪阵阵,但岿然不动。
然而,更多的魂魄从其他方向涌来!它们撞击着、抓挠着这异常坚韧的屏障,使得屏障表面的涟漪剧烈震荡,仿佛随时都会破碎。
讣告人帽檐下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紧,维持屏障的右手微微颤抖,显然同时抵挡这么多怨魂的攻击,对她而言也是极大的负担。
她右手再次挥动!这一次,动作更快,更凌厉!
嗖!嗖!嗖!
七八片巴掌大小雾面碎片,凭空凝结,然后带着尖锐的破空声,主动射向从不同方向扑来的魂魄!
这些碎片不像之前的防御壁垒那样稳固,却更加灵活,它们切入魂魄的雾状躯体,发出“嗤嗤”的灼烧声。
被击中的魂魄发出凄厉的惨叫,雾状的身体被击退,攻势为之一滞!
但魂魄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刚刚清出一小片空隙,更多的灰色烟絮立刻从深处涌出,填补上空缺。
讣告人不得不持续制造新的碎片进行拦截。
塞缪尔背对着讣告人,能感受到她每一次施法时,周身空气那细微的波动。
“能撑多久?” 塞缪尔声音低沉急促,右手紧握着“慈祥的玛利亚”,但面对这些灵体,手枪显得如此无力。
“它们被强行驱使,怨念极重……消耗很大。” 讣告语速稍快,“必须找到驱使者……或者,突围。”
塞缪尔的瞳孔在漫天鬼影中急剧收缩。消耗战,他们必死无疑。
必须破局!
他的目光飞速扫过四周——翻涌的灰雾、嘶嚎的魂魄、摇摇欲坠的防线……灰雾?雾?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的思绪中炸想。
他左手猛地探入外套另一侧的内袋,掏出了那个冰冷刺骨的金属造物——“悖论之笼”!
黑铁细丝缠绕成的球体在他掌心散发着不祥的寒意。透过其表面镂空的缝隙,能清晰地看到其中禁锢着一团暗黄的、不断蠕动翻滚的虚幻雾霭——魔精西欧罗斯!
塞缪尔将笼子举到眼前,对着其中那团魔精商量道:
“嘿,老伙计……借点力气用用!对付这些东西,你才是行家!”
笼中的暗黄雾霭剧烈地翻腾了一下,仿佛被这莫名的提议激怒,又或是嗅到了外面同类的气息而兴奋。
“女士!”塞缪尔头也不回地厉声喊道,“给我一面‘墙’!平的,横在前面!”
讣告人帽檐下的目光扫过他手中那件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容器,没有丝毫迟疑。她右手向前一推——嗡!
一面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厚重、更加凝实的雾面屏障瞬间凝结,水平悬停在塞缪尔身前的半空中。
塞缪尔眼中厉色一闪,用尽全身力气,将紧握的“悖论之笼”如同掷铁饼般,狠狠砸了下去!
悖论之笼的金属表面与凝实的超自然屏障猛烈撞击!
咔嚓——轰!!!
一声绝非金属或玻璃能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空间碎裂般的巨响猛然爆发!
厚重的屏障仿佛承受不住“悖论之笼”内部蕴含的扭曲之力,瞬间被引爆、分解,炸裂成成百上千片边缘锐利、闪烁着不稳定光泽的碎片!
几乎在同一瞬间,遭受外部剧烈冲击的“悖论之笼”被彻底激发!
嗡——!
笼体表面的彭罗斯三角与莫比乌斯环镂空纹路骤然亮起昏黄色光芒!一股带着硫磺气息的暗黄色雾气,从笼子的每一个缝隙中疯狂喷涌而出!
这股来自魔精西欧罗斯本源的黄色雾气,如同拥有了生命般,瞬间裹挟、缠绕住了那些正在四散爆射的、讣告人所创造的屏障碎片!
下一刻,一场毁灭性的风暴以塞缪尔为中心,向四周席卷而去!
咻咻咻咻——!!!
这些边缘附着着昏黄雾气的屏障碎片,如同死亡蜂群一般向四面八方爆射!每一片碎片都拖曳着黄色的尾迹,发出刺耳的尖啸!
噗噗噗噗……!
碎片风暴瞬间席卷了整个客厅的每一寸空间!
那些由香炉逸散、从门外涌入的灰雾魂魄,一接触到这些附着昏黄雾气的碎片,就如同滚烫的刀子切过奶油,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瞬间撕裂!
暗黄雾气所过之处,刺鼻的硫磺味暂时压过了焚香!
随后,塞缪尔五指收紧,死死攥住掌心那剧烈震颤的“悖论之笼”。
方才狂暴喷涌出的、夹杂着硫磺气息的暗黄雾气,此刻正如退潮般被强行拽回笼中!
但这一次的回溯却带着一种异常的贪婪——不仅收回了来自西欧罗斯的雾气,更产生了一股强大的、不分敌我的吸力!
呼呼呼——
客厅内弥漫的浓稠灰雾,竟也被这股吸力拉扯,化作无数扭曲的灰色气流,尖啸着被强行吸入笼体表面的镂空纹路之中!
视线骤然一清!
原本被灰雾吞噬的客厅景象短暂地浮现出来。
壁炉的火光重新跃动,照亮了满地狼藉——翻倒的家具、散落的碎片。
更重要的是,塞缪尔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了那扇高大的窗户,以及窗外远处那片泛着冷冽光彩的覆雪山峦!
出口!
不能留在这该死的客厅里当瓮中之鳖!
他几乎是本能地抬起了右手,那把“慈祥的玛利亚”的枪口瞄准了窗户的方向——
然而,就在他食指即将扣下扳机的瞬间——
“哼。”
一声冰冷的、不带丝毫情感的冷哼,仿佛直接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炸响!
铿铿锵锵——!!!
伴随着一阵金铁交鸣之声,无数道炽烈的金色光芒从客厅的四面墙壁、天花板、甚至地板下迸射而出!
光芒在空中急速扭曲、交织,瞬间化作无数条由纯粹圣光构成的、刻满古老符文的锁链!
这些锁链并非之前禁锢幽灵那般稀疏几条,而是极致密集,如同金色的暴雨,瞬间充满了整个客厅的每一寸空间!
那股由“悖论之笼”造成的吸力瞬间被更强大的力量碾碎、平息。
“呃!”
塞缪尔只觉得周身一紧,仿佛被无数根冰冷的钢铁支柱同时卡死,那抬起的右手,被数道锁链死死地禁锢在原处。
巨大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传来,挤压着他的胸腔,让他呼吸骤停。
“啪嚓——”
身旁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
是讣告人!
她单手捧着的那个厚重的玻璃罩,在这突如其来的极致禁锢之力下,脱手坠落,重重地砸在地板上。
玻璃罩与下方的底座瞬间分离,滚落在一旁。
而那个黯沉的、承载着埃利亚斯最后存在的木质骨灰盒,则从敞开的底座中滚了出来,无声地停留在冰冷的地板上,暴露在那片令人窒息的金色锁链囚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