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蓝洞穴·前尘遗痕
那是一种介于昏睡与清醒之间的混沌状态。高烧如潮汐般反复冲刷着叶飞羽的意识,时而将他抛入灼热混乱的噩梦深渊,时而又让他在冰冷虚脱的边缘短暂浮起。右肩胛伤口处敷上的发光苔藓带来持续不断的、清凉中混杂着微弱刺麻的奇异感觉,像是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在试图封堵灼热的痛楚。
不知第几次从昏沉中挣扎出一线清明时,叶飞羽发现自己正侧躺在干燥的沙土地上,脸朝着岩壁。幽蓝的微光比记忆中的似乎更明亮了一些,不是错觉,而是他的眼睛在绝对黑暗后,对这仅有的光源变得异常敏感。那些附着在潮湿岩壁和石笋上的半透明苔藓,如同嵌在夜幕上的星辰,静静散发着冷冽的光晕。
他尝试动了动手指,然后是手臂。剧痛依旧,但那种濒临解体的虚弱感似乎减轻了微不足道的一丝。石凹里的积水他不敢多喝,每次只啜饮一小口,但清凉的液体滑过干裂喉咙的感觉,仍是支撑他保持清醒的甘霖。
必须弄清楚这个洞穴。求生的本能和将领的警觉,让他无法安心躺在这里等待未知的命运。他需要知道这是哪里,是否有其他出口,那些人工痕迹意味着什么。
他用左臂肘部和还能发力的右半边身体,极其缓慢地撑起上半身,靠在最近的一根低矮石笋上。这个简单的动作耗费了他大量力气,喘息了半晌。然后,他开始仔细观察。
洞穴比他最初感知的要大。幽蓝光芒所及之处,约有四五丈见方,呈不规则的椭圆形。地面大部分是潮湿的,长着普通的深色苔藓,只有他所在的这一小片靠近渗水岩壁的地方相对干燥。洞顶垂下许多大小不一的钟乳石,滴滴答答的水声从不同角落传来,回音空灵。空气流通的感觉来自洞穴深处,那里一片漆黑,幽蓝苔藓的光辉到了那里就变得极其稀薄,仿佛被黑暗吞噬。
他的目光落在之前瞥见的人工痕迹上。在洞穴中央靠近另一侧岩壁的地面,散落着那些锈蚀的金属碎片和陶罐残片。他挪动过去,用左手捡起一片最大的金属残片。入手沉重,锈蚀严重,边缘却还残留着一点规则的弧度,似乎是某种容器或盔甲的部件。材质……不是普通的铁,隐约泛着一点暗沉的铜绿色,像是某种青铜合金?年代应极为久远。
陶片就更普通些,但上面隐约有模糊的刻画纹路,由于破损和污渍,难以辨识。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截惨白的人骨。叶飞羽用树枝拨弄开周围的浮土,发现并非一截,而是小半具散乱的人体骨骼,肋骨、臂骨、指骨混在一起,早已完全白骨化,没有任何衣物或随葬品的痕迹。死者生前似乎是以一种蜷缩或倾倒的姿态倒在这里。
“是谁?”叶飞羽喃喃自语。古代的采矿者?避祸的隐士?还是像他一样,无意间坠入此地的倒霉鬼?
他顺着骨骼散落的方向望向那面岩壁,幽蓝苔藓的光芒在那里似乎格外集中。他挣扎着挪近,凑到岩壁前仔细端详。
岩壁并非完全光滑,有着天然的水流侵蚀纹路。而在这些纹路之间,在厚厚的、普通的深色苔藓覆盖下,隐约可见一些……人工凿刻的痕迹?
叶飞羽心中一动,用树枝小心地刮去一片区域的苔藓。灰尘簌簌落下,露出下方岩壁的真容——果然有刻痕!线条粗犷古朴,深深刻入岩石,历经岁月依然清晰可辨。他刮开更大一片,借着幽蓝光芒,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
那并非文字,而是一系列简单却极具表现力的图画!像是远古先民的岩画,但风格又似乎有所不同。
第一幅:许多人跪拜在一座巍峨山峰下,山峰顶端有光芒放射状散开。
第二幅:一群人(刻画得比第一幅小,显得渺小)进入一个山洞(线条简单表示洞口)。
第三幅:洞内,那些人围着一处发光的水潭(用同心圆表示光芒),似乎在举行某种仪式,有人手持类似权杖的东西。
第四幅:画面变得混乱,有人倒地,山洞似乎塌陷了一部分(用破碎线条表示),光芒水潭也黯淡了。
第五幅:仅剩寥寥数人,仓皇从另一个较小的洞口逃出,洞口外是汹涌的波浪(代表河流或洪水?)。
叶飞羽屏住呼吸,一幅幅看过去。这像是一个古老部落发现并崇拜某处山中秘境(发光水潭),而后遭遇灾难(塌陷?),幸存者逃出的记录。这个洞穴……莫非就是画中的地方?那发光水潭呢?是这渗水的岩壁和发光苔藓被神化了?还是曾经真有更奇异的东西?
他的目光落在第五幅画那个逃出的洞口位置,然后缓缓转向洞穴深处那片吞噬光线的黑暗。气流,就是从那里来的。那里,会不会就是画中那个“较小的出口”?
希望,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一圈涟漪。但随即又被现实的冰冷压了下去。以他现在的状态,莫说探索未知黑暗,就是爬到那片黑暗边缘都难如登天。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敷着发光苔藓的伤口,又看了看石凹中清澈的渗水。或许……这些苔藓和泉水,真的有某种不寻常的效用?他能感到伤口虽然依旧疼痛,但那种恶性肿热扩散的感觉似乎被遏制住了,高烧也时退时起,没有持续恶化。是心理作用,还是这洞穴中的东西确有奇效?
无论如何,他必须活下去。必须恢复体力,哪怕只是一点点。
他重新躺下,节省每一分力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岩画,尤其是第四幅塌陷的部分,和第五幅逃生的洞口。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形:如果这个洞穴在古代曾因塌陷与外界隔绝,又留有逃生的记录……那么,那次塌陷,是否与他之前经历的那场爆炸和崩塌有关?是巧合,还是某种冥冥中的循环?“暗影”在此地的活动,是否也与此有关?
疑问很多,答案全无。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在幽蓝的微光和潺潺的渗水声中,积攒着近乎枯竭的生命力,也为或许存在的、渺茫的未来,保留一丝火种。
谷底营地·分歧与共济
蒋魁的高烧在黎明前达到了顶点。他浑身滚烫,意识模糊,开始剧烈地抽搐,伤口渗出的液体变成了浑浊的黄绿色。林湘玉整夜未眠守在他身边,用尽了她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反复用冰冷的溪水擦拭他的额头和腋下,喂他喝下捣碎的、仅存的几味清热草药汁液,甚至冒险用银针刺穴放血以泄热毒。
杨妙真也在一旁,她帮不上太多忙,只能默默递送物品,按住蒋魁因抽搐而乱挥的手臂。看着这位悍勇的将领在病痛中如此痛苦挣扎,看着她师妹苍白脸上那挥之不去的焦虑和越来越深的无力感,她心中的那根弦绷得越来越紧。
天色微明时,蒋魁的抽搐终于渐渐平息,但体温依旧高得烫手,呼吸急促而浅弱,陷入了更深的昏迷。林湘玉探了探他的脉息,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手指微微颤抖。
“湘玉?”杨妙真低声问。
林湘玉缓缓摇头,声音嘶哑:“热毒入心,兼有外伤瘀血内攻……我……我尽力了。若在平日,有足够的药材,或可一搏。如今……”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蒋魁,很可能撑不过今天了。
这个消息如同沉重的石头,砸在寂静的营地。许多士兵都看了过来,眼中充满了兔死狐悲的绝望。蒋魁是军中悍将,他的倒下,不仅是损失一员大将,更是对士气的沉重打击。
杨妙真紧紧抿着唇,看着蒋魁灰败的脸,又看看林湘玉熬得通红的双眼和微微颤抖的手。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周围几人耳中:“昨夜西边搜寻的弟兄回报,在靠近溪流上游的崖壁下,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痕迹。”
林湘玉和旁边的雷淳风都看向她。
“像是……人工开凿的,很古老,几乎被苔藓藤蔓盖满了。但痕迹很新,似乎最近被清理过一部分。”杨妙真目光锐利,“而且,在那附近,闻到了淡淡的、和隧道里类似的硫磺味,还有一种……隐约的药草香气,不同于谷底常见的植物。”
林湘玉猛地抬头:“师姐的意思是?”
“我在想,”杨妙真缓缓道,“‘暗影’对此地并非一无所知。他们之前在此活动,或许不单单是为了采集硫磺。那些古老的痕迹,可能指向什么。而药草香气……”她看向林湘玉,“或许那里有我们急需的东西。”
“可是蒋将军和伤员们……”林湘玉犹豫。此刻离开营地深入险地,若蒋魁或其他伤员情况突变,如何是好?
“我去。”雷淳风沉声道,“郡主需坐镇营地,稳定军心。林帅更不可轻离伤患。老夫带几个机灵腿脚好的,沿溪而上,探查那处痕迹。若有发现,立刻回报。”他顿了顿,“至于蒋将军……尽人事,听天命。若天不绝我部,或有一线转机。”
这是目前最合理的安排。杨妙真看向林湘玉,后者沉默片刻,重重点头:“雷将军务必小心。带上这个,”她从怀中取出一个极小瓷瓶,“里面是提神避瘴的药粉,危急时可用。若发现特殊植物,务必带回样本,我或可辨识。”
雷淳风接过瓷瓶,郑重收好,点了五名精干士兵,带上简陋的武器和火折,在晨雾中向着溪流上游方向出发。
他们走后,营地气氛更加压抑。林湘玉继续守在蒋魁身边,不时为他更换额上湿布,喂些清水,尽管希望渺茫。杨妙真则巡视营地,检查引水渠,督促轻伤员继续加固矮障,收集柴火。她的表情平静,但每个看到她眼神的士兵,都能感受到那平静下涌动的不安与决绝。
日头渐高,谷底雾气稍散。时间在等待中缓慢流逝,每一刻都显得格外漫长。
溪流上游·古径谜踪
雷淳风带着五人,沿溪岸逆流而上。溪水在这里变得更加湍急,撞击着河中礁石,发出哗哗巨响,掩盖了许多其他声音。两岸的丛林也越来越茂密阴暗,巨大的板状根裸露在地面,藤蔓如同巨蟒般垂挂缠绕。
走了约一个时辰,前方出现一道近乎垂直的崖壁,溪流便是从崖壁底部一道宽阔的裂缝中涌出。裂缝高约两三丈,水声轰鸣,水汽弥漫,看不清内里情况。
“就是这里。”一名昨日参与搜寻的士兵指着裂缝右侧的崖壁下方,“那些痕迹就在那藤蔓后面。”
雷淳风示意众人戒备,小心拨开那片几乎垂到地面的浓密藤蔓。后面果然露出了岩壁,上面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和地衣。但在一些地方,青苔被有意或无意地刮擦掉,露出了下方岩石上清晰的、笔直的凿痕!这些凿痕组成了一条宽约三尺、斜向上方延伸的、类似阶梯或栈道基础的形状,只是台阶本身早已湮灭,只剩下嵌入岩壁的根基凹槽。痕迹非常古老,风化严重,但近期确实有被清理的迹象——一些较新的刮痕和散落的苔藓碎片就是证明。
“是古栈道!”一名士兵低呼。
雷淳风蹲下身,仔细查看那些较新的刮痕和周围地面。他在一堆落叶下,发现了几枚浅浅的、不属于他们任何人的脚印,脚印边缘还沾着一点暗红色的泥土。“有人不久前到过这里,而且,”他捻起一点那暗红色泥土闻了闻,“有硫磺和……一种焦糊味?”
他站起身,沿着那古栈道痕迹向上望去。栈道痕迹在崖壁上蜿蜒,消失在更高处的一片云雾和植被中,不知通向何方。而溪流涌出的裂缝,就在栈道起始处的旁边,黑黢黢的,水声隆隆。
“‘暗影’的人清理这里,是想上去?还是想进去?”雷淳风沉吟。他走到裂缝口,向内张望。里面空间似乎不小,但水汽弥漫,光线昏暗,看不真切。那股硫磺味和隐约的药草香气,正是从这裂缝深处飘散出来。
“你们两个,守在此处警戒。”雷淳风点了两人,“其余人,随我进去看看。小心脚下,跟紧。”
他率先侧身挤进裂缝。里面比想象中宽敞,是一条被水流冲刷出的、倾斜向上的天然隧道。地面湿滑,布满了被水流磨圆的卵石。水并不深,仅到脚踝,但流速很快。硫磺味在这里更加明显,温度也比外面高一些,空气潮湿闷热。
他们逆着水流,小心翼翼地向内走了约十几丈。隧道逐渐变宽,光线也从身后裂缝透入一些,加上手中火折,勉强能看清周围。岩壁呈现出奇特的黄白相间的纹理,有些地方还凝结着亮晶晶的矿物晶体。而那种奇异的药草香气,也越发清晰。
忽然,走在前面的雷淳风停下了脚步,举起手示意。众人凝神望去,只见前方隧道一侧,出现了一个岔洞。岔洞不大,黑黢黢的,但那股药草香气正是从里面飘出,而且,隐约有微弱的、不同于水声的窸窣动静。
雷淳风示意众人噤声,自己拔出短刀,贴着岩壁,缓缓向岔洞靠近。火折的光芒投入洞内,照亮了一片景象——
岔洞内约有半间屋子大小,地面干燥,角落里竟然生长着一小片奇特的植物!植株不高,叶片肥厚呈暗红色,脉络中仿佛有细微的荧光流动,正是那奇异香气的来源。而在植物旁边,散落着一些显然是人为放置的东西:几个小陶罐(与叶飞羽在洞穴中发现的不同,这些陶罐较新,样式普通)、一些晒干的、不知名的草叶根茎、甚至还有一两件简陋的石制工具。
这里有人活动!而且是不久前!
雷淳风心中一凛,目光扫视整个小洞。没有发现人影。他走近那片红色植物,仔细看了看,又捡起一片晒干的草叶闻了闻。他虽不通医术,但也见过林湘玉处理药材,这些草叶的形态气味,似乎都是用于外伤消炎或退热的。
“‘暗影’在此采药?还是……另有其人?”他心中疑窦丛生。如果‘暗影’在此有据点,为何只有这么简陋的东西?如果不是‘暗影’,这谷底难道还有其他隐藏者?
就在这时,守在外面裂缝口的一名士兵突然压低声音急促喊道:“雷将军!外面有动静!好像……好像有人从上面栈道方向下来了!”
雷淳风脸色一变,立刻挥手:“熄灭火折!退出去!隐蔽!”
众人迅速退出岔洞,回到主隧道,熄灭手中火折,借着裂缝口透入的微光,迅速在隧道一侧几块较大的礁石后隐蔽起来,屏息凝神。
片刻后,一阵极其轻微、却绝非野兽的脚步声,从裂缝外的栈道方向传来,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