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之蹲在闻仙堂后院的老槐树下,指尖抠着树干上那处碗口大的洞——洞口被灰黑色的蛛网和干枯的枯枝堵得严实,蛛网黏着细碎的槐叶,像一层薄纱蒙在洞口,整棵树静得不像话,只有风穿过枝桠时,偶尔落下几片半黄的叶子。苏晚递来根细竹竿,竹竿末梢被削得尖尖的,是她早上特意找木匠磨的。沈砚之用竹竿轻轻挑开蛛网,动作慢得像怕惊扰了树洞里的光阴,灰尘簌簌往下掉,呛得他直咳嗽,眼泪都逼了出来。
“小心点,”苏晚拽了拽他的衣角,声音放得很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红绳——那是从闻墨画板上解下来的,此刻缠在两人手腕间,带着点暖意。“我奶奶说,这种百年老树的树洞最藏东西,也最藏蛇虫,说不定里面蜷着条松花蛇,你慢点动。”她说着,往沈砚之身后退了半步,眼睛却死死盯着树洞,既紧张又期待。
“怕什么,”闻墨扛着架竹梯跑过来,梯子腿上还沾着泥,是从泉亭驿遗址那边临时找的。他把梯子往槐树下一竖,竹梯“咚”地砸在青石板上,惊得树洞里几只躲雨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翅膀扫过头顶的槐树叶,落下片沾着虫洞的叶子,叶片边缘卷着,正好贴在沈砚之的手背上,凉得他指尖一颤。“我太爷爷日记里画过这棵树,说树洞深三尺,里面垫着三层油纸,专门用来藏要紧物件,连潮气都渗不进去。”他踩着梯子往上爬,竹梯在脚下咯吱作响,每爬一步都晃悠一下,看得苏晚忍不住攥紧了手心。
“找到了!”闻墨忽然喊了声,声音里满是激动,震得槐树叶又掉了几片。他把胳膊伸进树洞,摸索了半天,指尖终于触到个软乎乎的东西,拽出来一看,是个油布包,油布是深蓝色的,边缘已经有些发白,上面还沾着点泥土。他手一扬,油布包稳稳落在树下苏晚怀里,油布裹得严严实实,像裹着什么稀世珍宝。
苏晚坐在石阶上,小心翼翼地解开油布——一层、两层、三层,每一层油布都被仔细地叠着,边角对齐,看得出来藏东西的人有多用心。解开最后一层油布,里面露出个牛皮纸信封,信封边角磨得发毛,纸色黄得像秋天的枯叶,上面用毛笔写着“沈君亲启”四个大字,字迹力透纸背,笔锋苍劲,正是沈砚之祖父沈庭舟的笔锋,与泉亭驿残碑上“闻仙问医”的字迹一模一样。
“这信封……”苏晚指尖轻轻抚过信封封口的火漆印,火漆已经有些开裂,印纹却依旧清晰——是朵小小的莲,花瓣七片,与泉亭驿残碑凹槽里的莲形纹路分毫不差。“跟我家樟木箱里那叠信的火漆一模一样!”她忽然想起祖母临终前躺在病床上,拉着她的手说的话:“你爷爷总把信藏在奇怪的地方,不藏在抽屉里,不藏在箱底,偏要藏在树洞里、石碑后,说是等一个‘能看懂莲印’的人来取,取信的人来了,他的心思也就有人懂了。”
沈砚之接过信封,指尖有些发颤——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祖父写给太奶奶的信,那些藏在岁月里的思念,终于要通过这泛黄的信纸,传到他的手里。他用指尖轻轻挑开火漆,火漆脆得一碰就碎,信封打开的瞬间,一股淡淡的墨香混着槐木的气息飘出来,像是穿越了几十年的光阴,依旧带着写信人的温度。里面是叠厚厚的信纸,每张纸都泛黄发脆,钢笔字洇着点水痕,水痕边缘有些模糊,像是写的时候眼泪落在纸上,晕开了墨迹。
打头第一页信纸,字迹还算工整,只是末尾有些潦草,想来写信人当时心绪难平。第一行就是:“阿鸾,见字如面。泉亭驿的雨下了三天,淅淅沥沥的,把驿道都泡软了。石匠说碑基明天就能打好,等碑身刻上‘潮生’二字,咱们就把家安在这驿道旁——你不是总说,想住在能听见潮声的地方吗?我问过石匠,这石碑用的是钱塘江边的青麻石,能吸潮声,晚上躺在屋里,就能听见江潮拍岸的声音,跟住在江边一样。”
“‘潮生’石碑!”闻墨凑过来看,脑袋几乎要贴在信纸上,手指点着信纸中间的草图,“我太爷爷日记里提过这碑!说沈先生为了刻‘潮生’两个字,跟老石匠吵了七次——沈先生要刻行草,说行草飘逸,像江潮的样子;石匠说隶书更稳,石碑立在驿道旁,得庄重些。最后两人各让一步,碑头刻隶书‘泉亭驿’,碑身刻行草‘潮生’,说是‘一半稳当,一半自在’。”他指着草图里的碑座,“你看,这碑座还画了朵莲,花瓣的形状、纹路,跟咱们在泉亭驿找到的莲形石片一模一样!”
沈砚之翻到第二封信,字迹忽然潦草起来,墨迹浓淡不均,有些笔画甚至断了线,看得出来写信人当时很匆忙。“今天去闻仙堂抓药,掌柜的跟我说,你上次来配的安神汤快喝完了,让我提醒你按时煎,别总忘了。柜台里摆着你爱吃的桂花糕,用的是新采的金桂,闻着就香。我想给你带两块,又怕路上化了——这几天天热,桂花糕沾了汗就软,你不爱吃软乎乎的。等过几天凉快点,我再给你多带几块,放在油纸里包着,保准还是脆的。对了,别总熬夜绣帕,你眼睛不好,绣一会儿就歇歇,我给你买的菊花膏还在窗台上,记得涂。”
“我知道这桂花糕!”苏晚忽然拍手,声音里带着点哽咽,眼眶慢慢红了。“我奶奶说,当年闻仙堂的桂花糕是用泉亭驿的井水做的,井水甜,做出来的糕甜里带点凉,不腻人。我爷爷总说,城里点心铺的桂花糕都比不上闻仙堂的,每次去抓药,都要站在柜台前看半天,好像多看两眼,就能看见我奶奶似的。”她抹了抹眼角,“原来他每次去抓药,都在惦记我奶奶吃没吃糕,熬没熬药……”
第三封信里夹着片干枯的荷叶,荷叶已经变成了黄褐色,却依旧完整,叶脉清晰可见,边缘还留着点淡淡的绿。信纸上的字迹温柔了许多,像是写信时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你绣帕上的荷叶快绣完了吧?前几天我在泉亭驿的莲池边捡了片真荷叶,晒干了给你当样子,你看这叶脉的走向,是不是比画谱上的清楚?石匠说,等你的帕子绣好,就把这荷叶拓在石碑背面,用松烟墨拓,拓出来的荷叶带着真叶脉的纹路,算是咱们俩一起‘画’在石碑上的,以后别人看见石碑,就知道咱们俩一起守着这泉亭驿。”
闻墨忽然指着信纸角落的小画,画得很小,却很细致:“这不是风灯吗?上面还画了根红绳!”画里的风灯挂在槐树枝上,灯罩是纸做的,画着朵小小的莲,红绳系着个银色的小铃铛,风一吹就能响。旁边注着行小字:“阿鸾怕黑,晚上在窗边挂个风灯,灯亮着,我收工回来远远就能看见,心里就踏实。铃铛是在集市上买的,声音不吵,风吹着响,你听见铃铛声,就知道是我回来了。”
“我家阁楼窗上真的有个挂钩!”苏晚眼睛亮起来,声音都有些发颤。“我小时候总问奶奶,那挂钩是挂什么的,她不说,只说‘等你爷爷回来就知道了’。后来我才发现,挂钩上还缠着点红绳的线头,跟画里的红绳一模一样!原来那是挂风灯的……”她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奶奶守着那个空挂钩,守了一辈子,就是在等爷爷回来,等那盏挂在窗边的风灯。
越往后翻,信里的字越抖,甚至有几处被墨团糊住,看不清字迹。其中一封只写了一半,纸页上还留着干涸的泪痕,把字迹晕得模糊不清。“今天石匠把‘潮生’碑刻好了,我去看时,正好夕阳照在‘潮生’两个字上,红得像血。阿鸾,城里的战事越来越近了,我怕是……等不到跟你一起看潮了。我已经跟石匠说好了,把碑立在老榕树下,你要是想我了,就去碑前坐会儿,碑能吸声音,你说的话,我都能听见。对了,你绣帕上的并蒂莲……”后面的字被泪水完全晕开,只剩下个模糊的“莲”字,像个没说完的念想,卡在纸页上。
最后一封信最短,只有一句话,用铅笔写的,笔迹轻得像要飘起来,仿佛写信人已经没了力气。“把莲形石片分成两块,你一块,我一块。等将来孩子长大了,让他们拿着石片找对方——就说……就说我在泉亭驿的碑后,藏了最好吃的桂花糕,让他们带着石片,去碑后找。”
沈砚之捏着信纸的手在抖,纸页边缘被攥出了深深的褶皱,指尖因为用力,泛出了白。闻墨忽然指着树洞深处,眼睛瞪得圆圆的:“还有东西!沈大哥,树洞里还有东西!”他踩着梯子爬上去,胳膊伸进树洞最里面,摸索了半天,摸出个小小的蓝布包,布包已经发黑,上面绣的莲几乎看不见了。打开布包,里面是半块桂花糕——糕体已经干硬发黑,裂了好几道缝,却还能闻到点淡淡的桂花香,像是把几十年前的香气,封在了布包里。
“这就是……爷爷说的桂花糕?”苏晚小心翼翼地捏起桂花糕,指尖轻轻碰了碰,糕体硬得像石头。眼泪忽然掉在糕上,砸出个小小的湿痕。“他真的带回来了……当年他没来得及给奶奶,就把糕藏在了树洞里,等着有人来取,等着告诉奶奶,他没忘……”
沈砚之望着老槐树,树干粗壮,枝桠歪歪扭扭地朝着泉亭驿的方向倾斜,像个总站在原地眺望的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望着驿道的方向,等着归人。树洞里的信,正好藏在最靠近驿道的那一侧,仿佛这样,写信的人就能离收信的人近一点,信里的话,就能传得快一点。他忽然想起祖父日记里的一句话:“树是活的,能记着人,你朝着一个方向站久了,树就会跟着你,往那个方向长。”
“咱们去泉亭驿的碑后看看吧。”闻墨声音有点哑,眼睛红红的,手里还攥着那半块桂花糕。“说不定沈爷爷真的在碑后藏了桂花糕,等着咱们带着石片去取。”
三人往泉亭驿遗址走,沈砚之把信仔细折好,放进贴身的布兜——那里还揣着半块苏晚奶奶留下的绣帕,帕子上的莲纹贴着信纸,仿佛能感觉到信纸上的温度,能感觉到祖父当年写信时的心意。风吹过槐树叶,“沙沙”响,像有人在低声念着信里的话,又像在说:“别急,我等你很久了,等你们来,把没说完的话,接着说下去。”
苏晚走在中间,左手牵着沈砚之,右手牵着闻墨,两人的手心都暖暖的。她望着前方的驿道,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三个影子叠在一起,像棵刚抽枝的小树,慢慢朝着老榕树的方向走——那里有“闻仙问医”碑,有“潮生”碑,有藏在碑后的桂花糕,还有藏了几十年的思念,等着他们去捡,去圆,去拼成最完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