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绝对寂静的沙谷中,那声音被放大、扭曲,钻进每个人的耳膜,撬开最原始的恐惧。
湿漉漉的,粘稠的,带着某种厚重肉质的、有节律的蠕动和挤压。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沙粒之下进食,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沙粒滑落的簌簌声和液体渗入干燥孔隙的滋滋声。
刑泽的身影在沙谷的阴影中几乎凝固,他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左手按在沙地上感知震动,右手已反握住了腰后的青铜短刃。他没有回头,但右手在身后做了一个极其明确的手势:退。缓慢地、无声地退。
黑胡子暗骂一声矮人语里最脏的词,独眼死死盯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大约在前方五十步,沙谷一个向右的拐弯后面。他缓慢地、一寸寸地从腰间的皮套里抽出那柄多管火铳,拇指拨开击锤的保险,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赵云澜感到自己的心跳在耳鼓里擂动。他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灼热的空气灌入肺部,带来刺痛,也带来一丝清醒。他看向雷娜·伊莎尔,女祭司脸色苍白,但眼神专注,她双手拢在胸前,指尖有极其微弱的白光在流转,似乎在感知着什么。她朝赵云澜微微摇头——不是亡灵,不是恶魔,不是她熟悉的任何一种黑暗造物。
是活物。沙漠深处的、未知的活物。
驼队开始缓慢后退。士兵们脸色惨白,但训练有素让他们保持住了纪律,没有人尖叫或乱动。他们牵着骆驼,一步步向后挪,靴子陷入沙中,尽量不发出摩擦声。骆驼似乎也感应到了危险,不安地喷着鼻息,但没有嘶鸣。
后退了大约二十步,吞咽声停了。
绝对的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
然后,声音换了。
不再是吞咽,而是……挖掘。沙粒被快速拨动、抛开的哗啦声,从拐弯处传来,迅速逼近。
“准备!”黑胡子低吼,火铳抬起,对准拐弯处。
刑泽动了。他没有退,反而向前踏出两步,身体重心压低,短刃横在身前,刀刃上那暗哑的青铜色在昏暗光线下泛起一层极淡的、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青辉。
下一秒,拐弯处的沙壁炸开了。
不是爆炸,而是有什么东西从沙层内部冲破而出,沙浪如喷泉般涌起,漫天金黄的沙雨中,一道暗红色的、粗长的影子电射而出,直扑最近的刑泽!
那东西速度快得匪夷所思,只能看清大概轮廓:圆柱状,直径堪比成年人的腰身,表面覆盖着暗红近褐的、几丁质般的环状甲壳,甲壳缝隙间渗出粘稠的透明液体。没有明显的头部或眼睛,前端只有一个不断旋转、内嵌数圈环形利齿的恐怖口器,利齿旋转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沙虫!而且是变异体!
刑泽的反应更快。在沙影袭来的瞬间,他身体如同没有重量般侧滑,精确地让开了正面冲击。暗红虫体擦着他的胸膛掠过,旋转的口器带起的腥风将他额前的碎发都割断了几缕。与此同时,他的短刃动了。
不是劈砍,而是精准无比地、沿着虫体甲壳环状缝隙的最薄弱处,一刺、一挑。
“噗嗤——”
粘稠的、半透明的体液从破口喷溅而出,带着刺鼻的酸腐气味。虫体发出一声高频的、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嘶鸣,庞大的身躯在空中剧烈扭动,重重砸在沙地上,溅起大片沙尘。
“别让它钻回去!”黑胡子吼道,火铳喷出火光和巨响。
“轰!”
矮人特制的霰弹在近距离轰击在虫体中部,甲壳碎片四溅,更多体液涌出。但虫体生命力顽强得可怕,受了如此重创,依然疯狂扭动,前端口器猛钻沙地,试图逃窜。
“雷娜!”赵云澜大喊。
女祭司双手前推,一道纯净的、带着神圣灼热感的白光从她掌心迸发,不是攻击,而是形成一道弧形的光幕,笼罩在虫体试图钻入的那片沙地上。沙粒接触到白光,立刻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仿佛被短暂地“固化”了。虫体口器钻在硬化沙层上,速度骤减,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就是这片刻的迟滞,给了刑泽第二次机会。
他如猎豹般欺近,这一次不再试探,短刃青辉大盛,刃身划过一道简洁而古拙的弧线,自下而上,精准地刺入虫体口器后方的某个特定部位——那里甲壳颜色略深,形成一个微小的凹陷。
“嘶——嘎!”
虫体的嘶鸣骤然中断,变成了漏气般的怪异声响。庞大的身躯剧烈抽搐了几下,然后瘫软下来,不再动弹。粘稠的体液汩汩流出,迅速渗入沙中,将一片沙地染成暗褐色。
寂静再次降临,只有火铳发射后的硝烟味、体液酸腐味和众人粗重的喘息声混合在一起,弥漫在沙谷中。
“结……结束了?”卡尔声音发颤地问,握着长矛的手还在发抖。
黑胡子没有放松警惕,火铳依然指着虫尸,独眼扫视着四周沙壁和拐弯处。“不一定。这玩意很少单独行动。”他啐了一口,“妈的,是‘剃刀沙虫’,但颜色不对,体型也大太多了。普通的剃刀沙虫只有手臂粗,生活在深层沙底,很少主动攻击这么大目标。”
赵云澜小心地走上前,避开仍在缓缓渗出的体液,观察虫尸。虫体表面的暗红色甲壳在死后迅速失去光泽,变得灰败。他注意到甲壳上有些奇怪的、暗紫色的斑纹,像是某种侵蚀或病变。口器内环的利齿间,还挂着一些没消化完的碎屑——看起来像是皮革和金属的残片。
“是教团的人。”刑泽的声音在旁响起。他已蹲在虫尸旁,用短刃挑开一片碎裂的甲壳,露出下面一团粘在一起的、焦黑的织物碎片,上面隐约可见一个扭曲的、眼瞳状的刺绣图案——永生教团的标记。
“它袭击了教团的人,把其中至少一个……吞了。”刑泽语气平静,但内容让人不寒而栗,“可能不止一个。它的胃囊里还有其他东西。”
雷娜·伊莎尔撤去光幕,走到近前,眉头紧锁。“它被污染了。我能感觉到,它体内有一种……混乱的、带有腐蚀性的能量残留,和沙漠深处那个‘呼唤’同源,但更微弱。是日冕方舟泄漏的力量影响了这里的生物?”
“很有可能。”赵云澜站起身,面色凝重,“如果连沙漠底层的食腐生物都开始变异、主动攻击大型活物……”他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士兵们,“我们接下来的路程,恐怕不会只是缺水和沙暴那么简单。”
黑胡子终于放下了火铳,但脸色依旧难看。“妈的,这下乐子大了。”他走到虫尸旁,用靴子踢了踢,“剃刀沙虫是夜行、独居、胆小。现在大白天钻出来,成群结队都有可能,还这么狂躁。这破沙漠的生态链被那该死的‘暗日之影’搞乱了。”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条沙谷。”刑泽道,“血腥味和声音可能引来更多。”
“同意。”赵云澜立刻下令,“检查装备,立刻出发。绕过虫尸,加速通过。”
队伍再次动起来,这一次速度明显加快。经过虫尸时,每个人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那浓烈的酸腐味和死亡气息令人作呕。骆驼也显得极其不安,需要用力牵引才肯前进。
就在他们即将通过拐弯处时,雷娜·伊莎尔忽然“咦”了一声,停下脚步,看向右侧沙壁。
“怎么了?”赵云澜立刻问。
“这里有……文字。非常古老,几乎被磨平了。”雷娜指着沙壁上一片不起眼的区域。那里确实有一些极浅的刻痕,如果不是特定角度的光线照射,根本看不出来。
赵云澜上前仔细辨认。刻痕歪歪扭扭,用的是一种非常古老的、近乎象形文字的变体,但和他家传古籍中记录的某种沙漠先民符号有相似之处。
“是……警告。”他艰难地解读着,“‘流沙之喉……吞噬遗忘之影……勿触暗日之痕……’后面磨损了。”
“流沙之喉?”黑胡子凑过来,“操,是这个地方的旧名!我祖父的地图上标注过,但用的是矮语音译‘洛克-萨哈尔’,意思是‘会呼吸的流沙’。传说这里的地下沙层是活的,会移动,吞没一切。”
“吞噬遗忘之影……”赵云澜咀嚼着这句话,“‘遗忘之影’可能指被遗忘的、堕落的东西,比如……被污染的教团成员,或者这只沙虫。而‘勿触暗日之痕’——‘暗日之痕’,很可能就是日冕方舟泄漏能量污染的痕迹!”
他猛地抬头,看向沙谷深处:“这条沙谷,可能就是一条被‘暗日之痕’污染的地下暗河故道!所以沙虫会变异,会主动攻击,因为它们在吸收那些泄露的、扭曲的能量!”
这个推断让所有人脊背发凉。
“那我们还等什么?快跑啊!”卡尔忍不住喊道。
“跑,但要跑对方向。”黑胡子已经掏出了他那张沙蜥皮地图,快速比对着,“如果我们现在的位置是‘流沙之喉’,那么按照我祖父的记录,继续往前大约三里,会有一个狭窄的出口,通往一片相对稳定的岩石台地。我们必须赶到那里,在天黑之前。”
“天黑会怎样?”另一名士兵问。
黑胡子收起地图,独眼扫过众人,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普通的沙漠,天黑后是野兽和寒冷。被‘暗日之痕’污染的沙漠?”他指了指地上的虫尸,“天知道会爬出来什么。日冕方舟的力量本质是‘光’,即使是扭曲的光,也可能在夜晚显现出更诡异、更活跃的特性。我打赌,像这玩意一样的怪物,晚上只会更多,更凶。”
无需更多催促。队伍爆发出求生的潜力,几乎是小跑着在沙谷中前进。骆驼被驱赶着加快步伐,沉重的呼吸声和蹄子踩沙声在狭窄的谷道中回响。
赵云澜一边跑,一边心中急速思考。暗日之痕、污染生物、教团的覆灭……这一切都指向日冕方舟的状态可能比祖父日记描述的更糟。泄漏和污染已经扩散,影响了周边生态。他们不仅要在沙漠的物理考验中生存,还要对抗这些被扭曲能量催生出的怪物。
约莫半个时辰后,前方的沙谷豁然开朗。两侧沙壁降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布满了风蚀岩柱和巨大卵石的开阔台地。地面不再是松软的沙,而是坚硬的、覆盖着薄沙的岩层。远处,夕阳正缓缓沉向沙丘线,将天空染成瑰丽的紫红与橙黄。
“就是这里!快,到那块巨岩后面扎营!”黑胡子指向台地中央一块房屋大小的风蚀岩。
众人奋力冲向巨岩,在背风面停下。所有人都累得几乎虚脱,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息。骆驼也跪卧下来,疲惫地反刍。
“清点人数!检查损失!”赵云澜强撑着站起,声音沙哑。
所幸无人掉队,也无人受伤。物资基本完好,只有两个水囊在奔跑中颠簸,绳索有些松动,被及时加固。
“立刻建立防线!”黑胡子已经开始指挥,“把骆驼围在外圈,行李堆在骆驼内侧形成矮墙。刑泽,你和我,在岩顶和外围布置预警陷阱和绊索。雷娜小姐,你看看能不能在营地周围布置一个弱化的警戒结界,不要强求,感知到异常就行。其他人,收集能烧的东西——干燥的驼粪、枯死的沙漠灌木根,有多少收多少。火,今晚不能灭。”
命令清晰明确,劫后余生的士兵们找到了主心骨,立刻行动起来。
赵云澜爬上巨岩顶部,眺望他们来时的方向。沙谷入口在暮色中如同大地的一道黑色伤口。没有看到追兵,也没有看到更多怪物出现。但那片区域的天空,隐约有一种不祥的、淡淡的暗红色氤氲,与周遭的晚霞格格不入。
是暗日之痕的污染在大气中的折射吗?
他拿出星陨罗盘。指针依旧指向西南,但此刻,在夕阳余晖下,罗盘中心那枚最大的星辰刻痕,竟然泛起了极其微弱的、冰冷的蓝色荧光,与周遭温暖的暮色形成诡异对比。
罗盘在主动示警?还是对某种接近的能量源产生了反应?
“小子,下来帮忙!”黑胡子的喊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夜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最后的天光。沙漠的寒冷,随着第一颗星辰的亮起,悄然降临。
而黑夜中,未知的捕食者们,刚刚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