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江宁耆老与退隐官员之事,进展并不如预想中顺利。这些老人大多年事已高,对朝廷派来的钦差虽然恭敬,但言谈谨慎,涉及数十年前的旧事,尤其是可能牵扯到京城权贵或宫廷秘闻的,更是讳莫如深,要么推说年久记忆模糊,要么顾左右而言他。顾昭之虽有所获,得到了一些关于当年江宁官场人事变动、某些家族兴衰的零星信息,但与父母旧案直接相关的线索,依旧渺茫。
织造局那边,表面依旧平静无波。曹郎中每日都遣人送来时新瓜果、精致点心,态度殷勤周到,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但越是如此,顾昭之与墨砚越是觉得,这平静之下必然有鬼。只是对方行事周密,暂时难以找到确凿的突破口。
连日的公务奔波与人情周旋,让顾昭之眉宇间的郁色又重了几分。林晚昭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知道他肩上的担子有多重,追查旧案如同大海捞针,巡察织造又面临铜墙铁壁,其中心力耗费,难以言表。
这日午后,天气闷热,蜻蜓低飞,似有大雨将至。顾昭之处理完一批公文,揉了揉额角,走到窗边望着阴沉的天色。林晚昭端着一碗冰镇过的绿豆百合汤进来,见他神色疲惫,便提议道:“侯爷,听说秦淮河的夜景乃江宁一绝,尤其是夏夜乘船游河,凉风习习,能解暑热。不如今晚我们去看看?就当散散心。”
顾昭之转过身,看着她眼中小心翼翼的期待,又看了看窗外压抑的天色,略一沉吟,点了点头:“也好。整日困于案牍,出去透透气。”
林晚昭心中一喜,连忙去准备。她知道顾昭之身份敏感,不喜欢张扬,便让墨砚安排了一艘干净朴素、不引人注目的小型画舫,又准备了些简单的茶点水果。
傍晚时分,雨终究没有落下来,只是天边堆积着厚重的云层,反而让夜幕降临得更早些。华灯初上时分,他们从瞻园附近的一处小码头登上了画舫。
画舫不大,舱内布置简洁雅致,一张小几,几个蒲团,窗明几净。船娘是一位四十来岁、手脚利落的妇人,话不多,只安静地摇橹。
画舫缓缓驶离码头,融入秦淮河上星星点点的船流之中。
白日里略显沉寂的秦淮河,此刻仿佛苏醒了过来。两岸酒楼茶肆、秦楼楚馆,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婉转歌喉、莺声燕语隐隐传来,交织成一片旖旎浮华的背景音。河面上,各式画舫游船穿梭往来,有大如楼阁、装饰华丽的官船商舫,有悬挂彩灯、传出欢声笑语的歌妓花船,也有像他们这样安静游览的小舟。灯光倒映在墨色的河水中,被桨橹搅碎,化作满河流动的碎金,与天上稀疏的星子交相辉映,构成一幅梦幻迷离的画卷。
“这就是‘十里秦淮’了……”林晚昭倚着船舷,望着眼前流动的灯河,轻声感叹。与她想象的“烟笼寒水月笼沙”的凄清不同,眼前的秦淮是热闹的、鲜活的、充满世俗欲望与文艺气息的,是一种复杂而独特的美。
顾昭之坐在舱内小几旁,并未向外张望,只是静静地听着水声、桨声和远处隐约的乐声,眉宇间的郁结似乎在河风的吹拂下,稍稍舒展了一些。
船娘将画舫摇向一段相对清净的河道,避开了最喧闹的花船聚集区。这里两岸多是些老宅民居的后墙或私家园林的临水亭台,灯火稀疏,绿树掩映,显得幽静许多。只有他们这一叶扁舟,在宽阔的河面上缓缓漂游,桨声欸乃,水波轻荡。
林晚昭回到舱内,在小几对面坐下,斟了两杯清茶。又取出食盒,里面是她下午特意准备的几样清爽茶点:雨花石汤圆(用糯米粉染色做成雨花石纹样,内馅是黑芝麻)、秦淮八绝中的两样——小巧的鸭油酥烧饼和五香豆,还有几样时鲜水果。
“侯爷,尝尝这个。”她将雨花石汤圆推过去。那汤圆做得小巧玲珑,外皮呈现自然的灰白、赭石、墨绿等斑驳色彩,宛如一颗颗真的雨花石,在灯光下晶莹可爱。
顾昭之拈起一颗,放入口中。外皮软糯适中,内里的黑芝麻馅香浓流沙,甜度恰到好处。“心思很巧。”他点评道。
“是跟驿馆的厨娘学的,说是秦淮河边小吃摊上的花样。”林晚昭笑道,自己也吃了一颗,满足地眯起眼。
两人慢慢吃着茶点,喝着清茶,偶尔说一两句话,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船橹划破水面的声音,看着窗外流淌的灯影。
远离了官场的虚与委蛇,远离了案牍的枯燥烦闷,也远离了追查真相的沉重压力,在这小小的、移动的方寸天地里,时间仿佛慢了下来,只有茶香、点心甜香、水汽和微风。
林晚昭偷偷看向顾昭之。他侧脸对着窗外,轮廓在明明灭灭的灯光中显得格外清晰,长睫微垂,神情是少见的放松与平和。这一刻,他不像是那个手握权柄、心思深沉的安远侯,也不像是那个背负血仇、执着追凶的顾家子孙,倒更像一个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寻常贵公子。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顾昭之转过脸来。四目相对,林晚昭像做贼被抓到般,慌忙移开视线,脸颊微热,假装专注地去看窗外的灯火。
顾昭之并未说什么,只是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重新将目光投向河面。
画舫悠悠,穿过一座座造型各异的石桥。桥洞下回声荡荡,更显幽深。偶尔有较大的画舫从旁驶过,带起的水波让小船轻轻摇晃,船檐悬挂的小灯笼也随之晃动,光影摇曳。
“侯爷,您看那座桥,”林晚昭指着前方一座单孔石拱桥,“是不是叫‘文德桥’?听说古时候很多文人墨客喜欢在桥上赏月赋诗。”
“嗯。”顾昭之应了一声,忽然道,“你读过杜牧的《泊秦淮》么?”
林晚昭点点头:“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她轻声吟诵出来。
“商女不知亡国恨……”顾昭之低声重复了一句,目光悠远,“如今这秦淮河上,歌声依旧,不知唱的是哪朝的曲,又入了何人的耳。”
他的语气很淡,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与寂寥。林晚昭心中微动,明白他或许是联想到了朝堂政事、国家前途,又或许是想起了自身家族与这王朝兴衰的某种关联。
“但总有人是知道的,也总有人在做些什么。”林晚昭看着他,认真地说,“就像侯爷您,不辞辛劳,巡察漕运,整顿弊政,追查旧案……都是在为这个朝廷、为百姓做实事的。‘后庭花’有人唱,但也总有人,在努力让这地基更稳固些。”
顾昭之转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华丽的辞藻,却有一种朴素的力量。是啊,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或许就是他们这类人的宿命。但能有这样一个人,理解并支持着他选择的这条艰难道路,于他而言,已是莫大的慰藉。
他伸手,为自己和她重新斟满了茶,举起杯:“以茶代酒。”
林晚昭也举起杯,与他轻轻一碰。瓷杯相触,发出清脆的微响。两人相视一笑,许多未尽之言,似乎都融在了这清茶与灯影之中。
画舫继续缓缓前行,不知不觉,已游了近一个时辰。天色完全黑透,云层似乎散开了一些,露出几颗疏星。两岸的喧闹声也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零星的灯火和更显清晰的桨声水声。
船娘将船摇向一处僻静的河湾停泊,说让贵人好好歇息赏景。这里几乎听不到岸上的声音,只有风吹柳叶的沙沙声和偶尔的蛙鸣虫唱,静谧得能听到彼此轻轻的呼吸声。
顾昭之走到船头,负手而立。林晚昭也跟了过去,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夜风带着水汽和荷花的淡淡清香吹来,沁人心脾。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景色。墨色的河水,倒映着稀疏的星月和岸边的树影,远处城市的灯火如同朦胧的光晕。这一刻的宁静与美好,是如此真实,又如此脆弱,仿佛一触即碎的梦境。
林晚昭忽然希望,这船能一直这样漂下去,没有终点,没有纷扰,只有桨声灯影,和身边这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顾昭之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说:“秦淮夜泊,灯影浆声……若是太平年月,岁月静好,大约便是如此了。”
林晚昭心中泛起一丝酸楚,又有一丝甜意。她轻声应道:“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顾昭之没有回应,只是微微仰头,望向更深远的夜空。他的侧影在夜色中,显得孤清而坚定。
夜渐深,凉意渐浓。林晚昭怕他着凉,轻声提醒:“侯爷,起风了,回舱里吧?”
顾昭之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夜色中的秦淮河,转身回了舱内。
画舫调转船头,向着来时的码头缓缓驶回。回程路上,两人依旧沉默,但气氛却比来时更加安宁柔和,仿佛共同守护着一个无需言说的秘密。
靠岸,下船。回到瞻园澄心堂时,已近子时。
洗漱安歇前,林晚昭将一枚小小的、绣着兰草的安神香囊放在顾昭之房门外的小几上(这是她下午顺手绣的),没有惊动他。
这一夜,秦淮河的桨声灯影,似乎还萦绕在梦中。有人卸下了些许疲惫,有人心中添了几分缱绻,也有人,在静谧的深夜里,将某些决心锤炼得更加坚定。
秦淮夜泊舟,灯影浆声遥。这短暂的偷闲时光,如同旅途中的一处温柔港湾,让饱经风霜的旅人得以喘息,也让同行者之间的羁绊,在无声的陪伴与理解中,悄然加深。
明日,太阳照常升起,公务仍需继续,迷雾仍需拨开。但至少今夜,有灯影如梦,浆声似歌,慰藉着前行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