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刮得雪花像小刀子一样往脸上割,疼得厉害。我们这五个人,就像被风撕扯的五片叶子,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挣扎着前进。工兵铲戳进硬邦邦的雪里,“咯吱咯吱”的声音听着让人心疼,每次都感觉像是敲在心上,让人指尖发麻。
小刘手里紧紧抓着一顶军帽,那是刚才从雪里挖出来的。绿帽子边角上沾着暗红的血迹,已经冻成硬块了。他冻得通红的袖子擦了又擦,但那血迹就像长在布上一样,怎么也擦不掉。他肩膀直抖,喉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眼泪在眼眶里冻成了冰碴,根本哭不出声。
“这边!”赵佳贝怡突然喊了一嗓子,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她的精神力刚才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生命波动,虽然很弱,但足以让她的心跳加速。
她连手套都来不及戴,直接扑过去用手刨雪。雪冻得像铁板一样硬,她的指甲缝里立刻渗出血来,和融化的雪水混在一起,指尖上凝成了粉红色的冰晶。顾慎之一瘸一拐地赶过来,抢过她手里的工兵铲,粗声粗气地说:“我来!”
他的左腿用树枝固定着,一动就疼得要命,额头上的汗珠子掉下来,瞬间在雪地上冻成了小冰晶。但他没有停下来,工兵铲挥舞得又快又猛,雪块四处飞溅,他脸上很快挂了一层白霜,像被星星撒了一脸。
“快!再加把劲!”赵佳贝怡也抓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石头,猛砸雪堆。石头撞在硬雪壳上,发出“砰砰”的响声,震得她虎口发麻。小刘和其他队员也围过来,有的用手扒,有的用脚踢,都没注意到冰冷刺骨的雪水已经湿透了裤腿,只想着快点,再快点。
不知道过了多久,雪堆里露出了一小片军绿色的布料。那是巴图队长常穿的那件厚大衣!
“队长!”小刘终于忍不住喊出了声,声音颤抖得像是碎裂的玻璃。
他们刨得更急了。很快,巴图的庞大身躯完全露了出来。他蜷缩着,像只守护幼崽的老熊,双臂紧紧抱着什么,死死护在怀里。他后背插着一块尖尖的冰棱,暗红色的血已经冻成了硬块,把身下的雪染成了一片暗紫,像是一朵诡异的花。
“队长……”年纪最小的小石头蹲在旁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巴图的胳膊。那胳膊早就冻得硬邦邦的,却还保持着弯曲的姿势,就像死了也要护住怀里的人。
顾慎之的手颤抖着,探向巴图的颈动脉。指尖下冰凉一片,没有丝毫生命的迹象。他又摸了摸巴图的脸颊,冷得像块千年寒冰,连鼻尖都硬得硌手。
“别碰他!”顾慎之突然低吼一声,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他把工兵铲狠命地插进雪里,借力站了起来,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背过身去。没人看到他的脸,但那剧烈起伏的肩膀,暴露了他此刻的情绪。
赵佳贝怡的心像被什么狠狠地揪了一下。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巴图时,是在营地的篝火旁。他正在烤羊肉,油珠滴在火苗上,“滋滋”作响。看到她站在一旁,他笑着把肉递给她:“吃!姑娘家得多吃点,有力气跑路!”那时候他的手,宽厚而温暖,带着烟火气。
现在,这个能轻松举起她的汉子,就这么硬邦邦地躺在雪地里,再也不会笑,再也不会给她烤肉了。
“里面……里面有动静!”小刘突然提高了声音,他小心翼翼地掰开巴图的胳膊,看到里面露出一片浅色的衣角——那是林姝的白大褂!
赵佳贝怡急忙凑过去,手指颤抖着探向林姝的鼻息。微弱的气息拂过指尖,虽然冷,但确实存在!
“活着!林姐活着!”她激动得泪流满面,滚烫的泪珠砸在雪地上,瞬间冻成了小冰粒,“快!把她弄出来!轻一点!”
他们小心翼翼地把林姝从巴图怀里抱出来。她的脸色苍白得像张纸,嘴唇冻得发紫,左臂的绷带已经被血染红了,血迹在雪地里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但她的右手还紧紧抓着东西,赵佳贝怡轻轻一掰,发现是半块压缩饼干,硬得跟石头似的,边缘还有牙齿印。
“林姐……”赵佳贝怡把她抱在怀里,她的身体冷得像块冰,几乎没有温度。赵佳贝怡赶紧摘下自己的围巾,紧紧地裹在她身上,“我们带你走,你一定要挺住!”
顾慎之慢慢地转身,蹲在巴图旁边,轻轻合上他圆睁的眼睛。他的手在抖,声音也在抖:“老巴,你守护的人,我们会好好照顾。你的仇,我们帮你报。到了那边,别担心这边,我们会好好活下去。”
风在雪地上呼啸,听起来像是在哭。大家都不说话,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雪花落下的声音。眼泪掉在雪地上,立刻结成了冰,像是一地的碎钻,闪着冷冷的光。
他们在附近找到一个背风的冰洞,把林姝抬了进去。冰洞虽小,但能挡住风雪。赵佳贝怡从背包里翻出最后一点急救用品——绷带只剩两卷,止血粉快用完了,葡萄糖注射液只剩一小瓶,标签都冻得看不清了。
“先给她打针。”顾慎之的声音平静了些,但眼圈还是红的。他靠在冰壁上,额头上的青筋突了出来,显然刚才用力过度,扯动了腿上的伤口。
赵佳贝怡点点头,手冻得发僵,试了三次才把针头扎进林姝的血管。葡萄糖液缓缓流入时,林姝的眼皮微微动了动,长睫毛颤了颤,但没有睁开。
“她流失了太多血,身体冷得像冰块。”赵佳贝怡摸了摸林姝的额头,冰凉的感觉让她心里一沉,“得赶紧生火,让她暖和起来。”
小刘和小石头立刻拿着铲子去附近找柴火。这冰天雪地的,上哪儿去找干柴呀,只能在石头缝里捡点风吹来的枯草,还有巴图之前藏的一小捆松枝——他说过,任务结束后要烤红薯给大家吃。
生了半天的火,才勉强冒出几个火星。松枝太湿,烟熏得大家咳嗽不停,眼泪都出来了。小刘蹲在火堆旁,用力吹着火星,脸憋得通红,就像一只鼓着腮帮子的松鼠。终于,火苗窜了起来,橘红色的光芒在冰洞壁上投下了跳动的影子。
顾慎之靠在冰壁上,自己解开腿上的绷带。刚才用力过猛,伤口又裂开了,暗红色的血浸湿了绷带,连裤腿都染红了。他咬着牙,用匕首小心翼翼地割开裤腿,露出肿得像紫萝卜的小腿,伤口边缘的皮肉翻了出来,看着让人心疼。
“你别动!”赵佳贝怡刚给林姝处理好伤口,回头看到这一幕,赶紧过来按住他的手,声音有点急,“让我来!”
她的动作很轻,撒止血粉时,顾慎之还是疼得抖了一下,额头上立刻冒出了冷汗。“忍一下。”赵佳贝怡的声音柔和了些,眼眶红红的,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没事。”他扯了扯嘴角,想笑一笑,却比哭还难看,“比中枪强多了。想当年在战场上,比这严重的伤都挺过来了……”
话没说完,他突然停住了。战场上的事,怎能和现在比呢。那时候有巴图在,有一群兄弟在,就算伤得再重,也有人背着他跑,有人给他递水。可现在……
赵佳贝怡没说话,只是专心给他包扎。她的手指很稳,缠绷带的力道正好,能固定住伤口。顾慎之看着她的侧脸,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睫毛上的小冰晶在光线下闪着光。
“你总是这样硬撑。”她突然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顾慎之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透着股坚定:“我们都还活着,就好。活着,才能做剩下的事。”
赵佳贝怡没再说话,只是把绷带的结系得更紧了些。
天黑得很快,冰洞外的风雪越来越猛,听起来像野兽在咆哮。洞里的火劈啪作响,映得每个人的脸忽明忽暗。林姝还没醒,但呼吸比刚才平稳了,嘴唇的颜色也好看点了。小石头抱着巴图的军帽,坐在角落里,背对着大家,肩膀一耸一耸的,像只受了伤的小兽。
顾慎之借着火光,铺开一张防水地图。地图的边角都磨破了,上面密密麻麻地画着记号,有用红笔圈的,有用蓝笔画的线,都是巴图之前标注的安全路线。他用一根烧黑的树枝在地上画着:“道标的声音太大了,小鬼子肯定会来搜查。原路回去太危险。”
他指着地图上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线:“翻过山脊,有条猎人走的小道,能绕到补给点。路难走,都是碎石坡,但隐蔽,小鬼子不会想到我们从那走。”
赵佳贝怡点点头,目光落在地图上巴图用红笔圈出的营地位置,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摸了摸胸口,空荡荡的——那块父亲留下的怀表不见了,大概是刚才在雪地里挣扎时弄丢的。她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表在人在,表丢了,就往前看,别回头。”
是啊,不能回头了。
“天亮就走。”赵佳贝怡深吸一口气,把眼泪逼了回去。她站起身,往火堆里添了些松枝,火苗蹿得更高了些,冰洞亮堂堂的,“小刘,你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轮流盯着林姐和火。”
“嗯。”小刘吸了吸鼻子,用力点头。
顾慎之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往她身边挪了挪,让她离火堆更近一些。
黎明前最黑的时候,天寒得像要把人冻裂。他们简单地掩埋了巴图和其他牺牲的战友。没有棺材,没有墓碑,就用雪堆了个小小的坟包,又在旁边插了根削尖的树枝,树枝上挂着块军布,是从巴图的大衣上撕下来的,上面还留着他的体温似的。
“走了。”顾慎之最后看了眼那个雪坟,声音沙哑地说。他转过身,自然地扶住赵佳贝怡的胳膊,像是怕她滑倒。
赵佳贝怡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小小的雪坟在茫茫夜色里,像个沉默的影子,很快就要被新的落雪覆盖。她想起巴图总说:“咱当兵的,死在哪,哪就是家。”
现在,他有家了。
风还在刮,雪还在下。五个人互相搀扶着,慢慢走进了茫茫夜色里。林姝被小刘背着,头轻轻歪在他肩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像睡着了一样安静。顾慎之和赵佳贝怡走在最后,他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她的手牵着他的衣角,一步一步,踩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没人说话,可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身后是战友长眠的冰原,身前是还没走完的路。不管有多难,都得走下去。
因为,这是他们对逝者无声的告别,也是对生者必须扛起的责任。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没完成的事,都会化作脚下的力量,在这无边的风雪里,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