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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歧路辨忠奸 南辕指烟瘴

埋骨的三日,隐曜谷沉浸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悲怆与肃穆之中。巨大的合葬冢在向阳坡上垒起,没有墓碑,只插了一根新削的粗糙木桩,上面用烧红的铁条烙下“靖康后山东抗金盟战殁忠勇之士冢——绍兴三十二年春”一行歪斜却深深刻入木纹的字迹。谷内残存的军民,无论伤重伤轻,只要能动的,都轮流去冢前叩拜、添土。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的啜泣和通红的眼眶。逝者已矣,生者还需在遍布荆棘的路上艰难前行。

内奸侯三、姜小七、老姜头的尸首,依军法悬于谷口示众三日,以儆效尤。这是乱世中维持军纪、震慑人心的残酷必要。行刑当日,张汝楫让人搀扶着,来到侯三的尸首前,默立良久,最终解下自己的旧披风,盖在了那张扭曲灰败的脸上,长叹一声,蹒跚离去。袍泽之情与通敌之罪的撕扯,让这位耿直的汉子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陈亮经过几日将息,服用了李珏军中医官开的汤药,气色稍复,但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忧色却更浓了。他几乎整日黏在辛弃疾身边,或是与魏胜、赵邦杰等人交谈,急切地了解这支队伍的一切细节,从老君峪血战到隐曜谷困守,从墨工的新弩到炎生的火药,不放过任何信息。他的问题尖锐而直接,常常让被问者措手不及。

“魏将军,若南下途中,与金军大队遭遇,李珏将军要你部正面迎敌,掩护其淮西军后撤,你当如何?”陈亮在一次商讨行军路线的间隙,突然发问。

魏胜一愣,浓眉皱起:“陈先生何出此问?既是联军,自当同进同退,何以要我部单独断后?”

“我是说‘如果’。”陈亮紧盯着他,“如果李珏接到的是张枢密‘保全本部精锐’的密令呢?如果朝廷根本不想看到我们这支北地义军完好无损地抵达江淮呢?”

帐内一时寂静。李珏也在场,脸色顿时有些难看:“陈先生,末将奉枢密之命接应义师,绝无二心!此等猜测,未免……”

“李将军勿怪。”陈亮打断他,语气放缓,却依旧坚持,“亮非质疑将军忠心,而是不得不虑。朝局如水,深不可测。史弥远能截拿于我,焉知他不会在其他环节作梗?我等北来之人,于江南官场而言,是异数,是变量。有些人乐见其成,有些人则必欲除之而后快。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们需有自己的判断和底线。”

辛弃疾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缓缓开口:“同甫所虑,不无道理。李将军,南下途中,如何行军,如何御敌,需你我两部将领共同商议,定下方略,报与张枢密知晓。我部虽残,亦有其章法,非可任人调遣之卒。”他这话说得委婉,却表明了态度:合作可以,但指挥权需共享,行动需协商。

李珏深深看了辛弃疾一眼,拱手道:“辛盟主所言极是。末将会将盟主之意,连同陈先生之忧,一并飞马禀报枢密,请枢密明示。”

在李珏派出的信使尚未带回张浚回复的间隙,辛弃疾与陈亮进行了一次深入的长谈,地点就在那片新坟冢不远处的山石上,可俯瞰整个渐渐恢复生息却又难掩破败的谷地。

“幼安,”陈亮望着冢前袅袅未散的祭烟,声音低沉,“你还记得我们当年在临安,于丰乐楼头把酒纵论天下事的情景吗?”

辛弃疾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如何不记得。你醉后挥毫,写‘复仇自是平生志,勿谓儒臣鬓发苍’,掷笔大笑,惊倒四座。”

“那时年少,总以为凭一腔热血,满腹经纶,便可涤荡乾坤,还天下一个朗朗。”陈亮自嘲地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苦涩,“如今方知,世事之艰,人心之险,远超纸上谈兵。史弥远之流,口诵圣贤,心怀鬼胎,其害更甚于沙场明刀明枪。”

“你怀疑张枢密?”辛弃疾问。

陈亮摇头:“张魏公抗金之志,天下共知,我信其初心。然则,庙堂之上,非一人之堂。韩侂胄(此时韩侂胄尚未掌权,但已在枢密院,且与主战派关系微妙)等人态度如何?官家(宋孝宗)虽有志恢复,但其决心能抵得住主和派日日浸润、边事稍挫便生的退缩之意吗?”他转过头,直视辛弃疾,“更重要的是,我们这支队伍,在朝廷眼中,到底是什么?是可供驱使的利器,还是需要提防的隐患?利器用罢,可会藏之武库,甚或……折戟沉沙?”

辛弃疾没有立刻回答。这些问题,他也反复思量过。他捻起脚边一颗带血的碎石,摩挲着其粗糙的表面。“同甫,你看这石头,棱角分明,是从山岩上崩落,经战火煅烧,血水浸染。它不圆滑,不温顺,甚至有些扎手。朝廷若想要光润听话的鹅卵石,我们自然不是。但若想破开金虏这堵厚厚的墙,有时候,就需要这样的石头,哪怕它会划伤握持的手。”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明白你的担忧。南下,是险棋。但留在北地,已是死局。与张枢密合兵,至少有一线希望,可以倚仗其名分、粮饷,恢复元气,徐图后计。至于朝廷如何待我……”他眼中闪过一丝锐芒,“那就要看我等手中之‘石’,是否足够坚硬,足够有用,也看我等是否懂得,何时该露锋芒,何时该敛棱角。”

陈亮若有所思:“幼安的意思是……既要借势,亦需自立?既要合作,亦需防范?”

“不错。”辛弃疾点头,“此去南下,首要之事,是保全这支队伍的核心与元气。建制不可散,骨干不可失,尤其是墨工、炎生所掌之技艺,乃我等立足之本。其次,需与张枢密坦诚相见,陈明我部之志、之力、之难,争取其理解与支持,至少,要让他明白,我等是助力,而非负担或威胁。再者……”他声音转冷,“对史弥远之流,需万分警惕。同甫你脱险之事,恐已激怒彼辈。南下路上,朝中暗箭,不得不防。”

陈亮长长吐出一口气:“听幼安一席话,我心稍安。只是……这其中的分寸拿捏,何其难也。一步行差,便是万劫不复。”

“唯小心谨慎,如履薄冰而已。”辛弃疾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吧,李将军的信使,应该快回来了。且看张枢密,如何答复。”

信使在次日傍晚返回,带来了张浚的亲笔回函。李珏不敢怠慢,立刻请辛弃疾、陈亮及众将领一同观看。

张浚的信写得颇为恳切,先是对隐曜谷血战及山东义师之忠勇表示“闻之涕下,感佩殊深”,继而重申其“连结河朔,恢复中原”之志,对辛弃疾等人“南来共举大业”表示“翘首以盼,扫榻以待”。对于指挥权与行军安排,信中明确指示:“着李珏所部与辛卿所部合为‘北援先锋军’,辛卿为督军,李珏为副,一应行军作战事宜,由辛、李二人共商决断,遇有歧议,可飞马报于老夫。” 对于史弥远截拿陈亮一事,张浚则语焉不详,只言“已去信质询,必为同甫讨还公道”,并叮嘱“南下途中,务须谨慎,已另遣兵马于淮北接应”。

这封信,至少在明面上,给了辛弃疾足够的尊重和权力,也部分回应了陈亮的担忧。

李珏看完信,对辛弃疾抱拳道:“辛督军,枢密既有明令,末将自当遵从。今后行军布阵,但凭督军与末将共商。”

辛弃疾接过信,又仔细看了一遍,心中稍定。张浚的态度,比他预想的更为积极和信任。“李将军客气,既为同袍,自当同心协力。南下路线、日程、粮草补给、伤员运送等具体事宜,还需我等细细筹划。”

接下来的两日,两军将领齐聚,在李珏提供的稍详地图上,反复推敲南下路线。他们必须避开金军重兵把守的城池关隘,选择山野小径,还要考虑伤员的行进速度。最终确定了一条迂回但相对安全的路线:先向西进入泰山余脉深处,再折向南,穿过沂蒙山区边缘,最后从海州(今连云港)一带寻机渡淮。全程预计需二十余日,且沿途需设法补充粮草。

出发前夜,隐曜谷举行了最后一次简陋的祭奠。辛弃疾带领所有还能站立的人,向那座巨大的合葬冢最后拜别。没有隆重的仪式,只有沉默的凝望和深埋心底的誓言。

苏青珞将谷内最后一点杂粮混合野菜,熬了一大锅稀薄的粥,分给每一个人,包括李珏的淮西军。“吃了这碗‘离谷粥’,望前路……能少些饥寒。”她轻声对每一个接过粥碗的人说。

辛弃疾站在即将熄灭的篝火旁,望着这片承载了太多血泪、短暂给予他们喘息却又即将告别的山谷。墨工和炎生已经将重要的工具、图谱打包,魏胜和赵邦杰在最后清点能战之兵和可用军械,沈钧还在核对那本永远也核对不完的、写着阵亡者姓名的简陋名册。

陈亮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忽然低声道:“幼安,你说,史弥远此刻,是否也在某处望着我们?盘算着如何将我们这支‘北来孤军’,连同张魏公的北伐大计,一同……拖入泥沼?”

辛弃疾收回目光,看向南方那深沉无边的夜色,缓缓道:“他看他的,我们走我们的。路在脚下,纵有烟瘴迷途,亦要辨明方向,踏出血路。这面旗,”他指了指不远处那面小心收起的赤色旗帜,“既然从老君峪扛到了这里,就要让它,插到该插的地方去。”

翌日清晨,天色微明。一支三千余人、却包含着近千伤员、辎重简陋的混合队伍,沉默地开拔出隐曜谷。队伍前列,辛弃疾与李珏并辔而行,“北援先锋军”的临时旗帜在晨风中展开。身后,是残破却挺立的寨墙,以及山坡上那座巨大的新坟。

南辕已动,前路烟瘴弥漫。忠奸之辨,才刚刚开始。这支从血火中挣扎出来的队伍,带着伤痕与希望,质疑与坚定,踏上了通往江南、也通往未知风暴的漫漫长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