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矢离弦的余韵在死寂的深渊中缓缓消散。
墨渊保持着挽弓的姿态，双臂肌肉因过度用力而不停颤抖。那道以情为弦、以命为箭的“弑神箭”，抽空了他体内仅存的真元，眉心那枚刚刚融合而成的灰玉符印光芒黯淡，表面流转的混沌符文明灭不定。胸膛处，被他自己撕裂的伤口没有流血，反而缓缓渗出灰白色的雾气——那是九狱印记与紫玉碎片强行融合后，尚未稳定的本源正在外泄。
下方，污血巨人崩塌后化作的黑色泥浆正缓缓沉入魂海，玄骨真人凄厉的惨嚎仿佛还回荡在深渊之中。那两盏囚禁着林惊涛与墨辰虚影的青铜魂灯已然熄灭，灯体化作飞灰。
可墨渊的目光没有停留在胜利的残骸上。
他的轮回之眼死死盯着祭坛底座——那道横贯深渊的裂隙，那只正从中缓缓探出的苍白巨手。
那只手大如山峰，皮肤是毫无血色的惨白，上面缠绕着亿万条细若发丝、不断蠕动的因果线。每一根因果线都连接着不同的命运片段：有婴儿初啼的瞬间，有修士渡劫失败的惨状，有王朝覆灭的烽烟，有星辰陨落的流光……亿万众生的命运，竟被强行编织、缠绕在这只手上！
更可怕的是，巨手探出的动作极其缓慢，仿佛在对抗着某种无形的束缚。可每探出一寸，整座魂海深渊就剧烈震颤一次，粘稠的浆海掀起滔天巨浪，那些沉浮的怨魂发出惊恐到极致的尖啸，纷纷炸裂成最本源的魂力，被巨手手背上的毛孔贪婪吞噬。
“窃命者……”墨渊的声音沙哑得不像人声。
仅仅是目睹这只手，他的神魂就传来撕裂般的痛楚。那不是威压，而是一种更高层面的“存在”对低层次生命的天然排斥。就像凡人不可直视神明，此刻他“看”向这只手的每一个瞬间，都在疯狂消耗着轮回之眼的本源。
“墨……渊……”
素心微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墨渊猛然回头，见她不知何时已恢复了些许意识，正挣扎着想要起身。她眉心那朵青莲已然重新绽放，可花瓣上仍残留着丝丝紫黑色的纹路，那是魂种污染尚未根除的痕迹。更触目惊心的是，她的一头青丝已然灰白了大半，只在发梢还残留着些许墨色——那是燃烧本命精魂唤醒“青娲泪”的代价。
“别动。”墨渊想伸手按住她，可左臂刚抬起就无力垂下。射出那一箭的代价远超想象，他此刻还能站着，全靠融合符印后那口不散的混沌之气吊着。
“那只手……”素心艰难地转头，望向深渊裂隙。只看了一眼，她眉心青莲就剧烈震颤，一缕鲜血从眼角滑落，“它在抽取此界众生的因果线……每一条线被抽走，就有一个生灵的命运被彻底篡改……”
话音未落，祭坛上悬浮的那枚轮回紫玉碎片突然光芒大盛！
碎片剧烈震颤，发出清越的嗡鸣，仿佛在呼唤，又仿佛在警告。而裂隙中那只苍白巨手，似乎也被这光芒吸引，探出的速度陡然加快了三成！
“它要拿紫玉碎片！”墨辰嘶声吼道。他独臂撑地，想要站起，可断臂处的伤口崩裂，鲜血再次涌出。方才他以“血逆乾坤”禁术强抽林惊涛剑魄，自身精血已近枯竭，此刻连维持清醒都极为艰难。
林惊涛的状态更糟。丹田处的空洞边缘，焦黑的皮肉正在缓慢蔓延，那是剑魄被彻底抽离后，纯阳道基开始崩溃的征兆。他双目紧闭，面色如金纸，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墨渊的目光在同伴身上一一扫过。
素心精魂大损，青丝成雪。
墨辰断臂失血，符道根基近乎全毁。
林惊涛道基崩溃，命悬一线。
而他自己，九狱印记与紫玉碎片强行融合的后患正在显现——灰玉符印每跳动一次，他的神魂就传来被亿万根细针同时穿刺的剧痛。那不是肉身的痛，而是因果层面的“不适”，仿佛这枚新生的符印在强行改变他存在的“定义”。
可那只手不会等。
苍白巨手已探出半只手掌，五指缓缓舒张。掌心处，一枚倒悬的、由无数命运丝线编织而成的诡异竖瞳，正缓缓睁开。
竖瞳睁开的刹那，墨渊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变了。
他“看”到了无数条纵横交错的命运之线。那些线从虚空深处蔓延而来，连接着素心、连接着林惊涛、连接着墨辰，也连接着他自己。而此刻，所有线的另一端，都缠绕在那只苍白巨手的手指上。
竖瞳转动，目光落在了素心身上。
“不——！”墨渊嘶吼，可声音却卡在喉咙里。
他眼睁睁看着，连接着素心的那根最粗壮的命运之线——那条代表“青娲传承”的因果——被竖瞳中射出的一道灰光轻轻一拨。
线的轨迹改变了。
原本应该通向“觉醒完整青娲血脉，执掌生命权柄”的未来，此刻硬生生拐向了另一个方向：线的尽头，是素心眉心青莲彻底染黑，是她亲手将探灵梭刺入墨渊心脏，是她跪在窃命者王座下，献上自己被污染的灵魂。
“不……这不是真的……”素心抱着头发出痛苦的呻吟。她虽然看不见命运线，可冥冥中的感应让她知晓，自己最重要的某种东西，被篡改了。
竖瞳再次转动，这次对准了林惊涛。
代表“纯阳剑道”的命运之线被灰光拂过。线的尽头，本应是“剑心通明，斩破虚妄”的未来，此刻扭曲成“剑魄反噬，堕入魔道，亲手屠灭流云剑派满门”的惨景。
林惊涛即使在昏迷中，身体也剧烈抽搐起来，牙关紧咬，溢出黑血。
接着是墨辰。
“符道通天”的因果线被篡改。未来变成了“符法反噬，神魂俱灭，死后怨魂被炼成符傀，永世不得超生”。
墨辰独目圆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竖瞳看向了墨渊。
亿万条因果线，缠绕成茧，将他包裹其中。那是他被迫斩断的与师妹的因果，是他与青娲娘娘的羁绊，是他与林惊涛三人的生死相交，是他与“窃命者”不死不休的仇恨……所有的线，错综复杂，构成了“墨渊”这个存在的全部。
竖瞳中，灰光大盛。
它要做的不是拨动某一条线。
它要做的，是将这亿万条线，全部扯断。
“以因果为食，篡命运为戏……”一个古老、淡漠、高高在上的意念，通过竖瞳传入墨渊的神魂，“蝼蚁，你的挣扎很有趣。本座赐你……永恒的虚无。”
亿万条线，开始同时崩断。
每断一条，墨渊就感觉自己的“存在”被抹去一分。记忆在模糊，情感在消散，就连“墨渊”这个认知，都在迅速淡去。
他要消失了。
不是死亡，而是比死亡更彻底的“从未存在过”。
就在这亿万分之一的刹那——
“嗡——！”
祭坛上，那枚轮回紫玉碎片，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
那不是攻击，不是防御，而是一种“共鸣”。
碎片中，残留着的、属于初代轮回紫玉完整时的“印记”，与墨渊眉心那枚灰玉符印，产生了共鸣。
而灰玉符印，是九狱印记与紫玉碎片的融合体。
九狱印记，源自“窃命者”的力量本源。
紫玉碎片，源自初代轮回紫玉，与“窃命者”同层次的存在。
共鸣产生的波动，极其微弱，却精准地穿透了苍白巨手周围那层无形的命运隔膜，触碰到了……缠绕在巨手之上的，亿万因果线中的一条。
那条线，很细，很黯淡，几乎要被其他更粗壮的线淹没。
可当共鸣波动触及它时，它亮了一瞬。
就这一瞬，墨渊的轮回之眼捕捉到了线的“真相”。
线的另一端，连接着一道模糊的身影。那身影蜷缩在无尽黑暗的最深处，被亿万条更粗、更亮的因果线死死缠绕、贯穿、封印。那些粗壮的线，源头正是这只苍白巨手。
而被缠绕的身影，虽然模糊，但墨渊认出了那种气息。
九狱的气息。
纯粹，古老，却充满了不甘、愤怒、以及……一丝微不可查的悲哀。
“那是……初代九狱之主？真正的……九狱之主？”一个荒谬的念头在墨渊即将消散的意识中闪过。
苍白巨手的动作，微不可查地顿了一瞬。
掌心竖瞳第一次，将目光从墨渊身上移开，转向了祭坛上那枚发光的紫玉碎片。那淡漠的意念中，罕见地出现了一丝……疑惑？
就是现在！
墨渊那即将彻底消散的求生本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他不再去对抗那崩断亿万因果线的伟力，而是将残存的所有神念，所有真元，所有意志，全部灌入眉心的灰玉符印！
不是攻击，不是防御。
是“模仿”！
模仿方才紫玉碎片共鸣时，产生的那一缕波动频率！
灰玉符印剧烈震颤，表面的混沌符文疯狂闪烁，最终勉强模拟出了一丝类似的共鸣波动，射向了苍白巨手——不是射向竖瞳，也不是射向手掌，而是射向了那根刚刚亮起一瞬的、连接着被封印身影的、细小的因果线！
波动触及细线的刹那——
“吼——！！！”
一声仿佛来自万古之前的、充满了无尽痛苦与愤怒的咆哮，顺着那根细线，从黑暗的最深处，轰然传来！
这咆哮并非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存在”本身！苍白巨手猛地一震，掌心竖瞳骤然收缩，缠绕其上的亿万因果线齐齐紊乱了一瞬！
崩断墨渊因果线的进程，被打断了。
虽然只打断了亿万分之一个刹那。
但对墨渊而言，这已足够。
“以我之血……唤九狱真名……”墨渊七窍同时飙血，鲜血没有滴落，反而逆流而上，融入眉心的灰玉符印。符印的光芒从黯淡转为刺目，表面的混沌符文开始扭曲、重组，最终化作一个扭曲的、古老的、蕴含着“吞噬”、“镇压”、“轮回”等诸多意境的神秘文字。
那不是这个纪元的文字。
那是……真正的，初代九狱之主的“真名”烙印的……一丝投影！
虽然只是投影，虽然只有一丝。
但当这个“文字”出现的瞬间，苍白巨手像是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向后缩回了一寸！掌心竖瞳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清晰的、名为“惊怒”的情绪！
“你……竟触及了……封印……”古老的意念再次传来，但这次，带上了一丝冰冷的杀机。
它不再缓慢，五指猛地握拢，抓向祭坛上的紫玉碎片！速度快到超越了时间的感知！
可墨渊的动作更快——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动作”。
在唤出那个“真名”文字投影的瞬间，他就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他的意识被吸入了一个漆黑、冰冷、充满了无尽镇压之意的空间。
空间中，只有一道被亿万锁链贯穿的身影，缓缓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墨渊“看”到了对方的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仿佛承载了九座炼狱所有的痛苦与罪恶，却又在最深处，燃烧着一簇永不熄灭的、名为“不甘”的火焰。
“后世的小家伙……”一个沙哑、疲惫，却依旧带着无上威严的声音，直接在墨渊意识最深处响起，“你身上……有‘祂’的味道……也有……‘她’的味道……”
墨渊知道，“祂”指的是窃命者。“她”指的是青娲娘娘。
他想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时间不多……听好……”那声音继续响起，语速极快，“那只手……只是‘祂’延伸出封印的一根‘手指’……并非本体……”
“紫玉碎片……是钥匙……也是饵……”
“融合印记与碎片……你已半只脚踏入陷阱……但也是……唯一生机……”
“去‘归墟之眼’……找到……真正的轮回紫玉核心……用‘她’留给你的东西……唤醒它……”
“届时……你自会知晓……如何斩断……这该死的因果……”
话音未落，漆黑空间开始崩塌。
墨渊的意识被猛地弹回身体。
他依旧站在玄冰之路上，苍白巨手距离紫玉碎片已不足三尺。掌心竖瞳中灰光凝聚，下一击，必将粉碎碎片，连带将他们也彻底抹去。
可墨渊的嘴角，却勾起了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他看也不看那抓来的巨手，而是用尽最后力气，对着祭坛上的紫玉碎片，说出了两个字。
不是咒文，不是真言。
而是那个神秘声音，在他意识消散前，留下的最后一段……“真名”的片段发音。
“喀……拉……”
碎片剧烈震颤，表面浮现出无数细密的裂痕。紧接着，碎片化作一道紫色流光，不是飞向巨手，也不是飞向墨渊，而是……猛地钻进了下方那道横贯深渊的裂隙之中！
“吼——！”
苍白巨手发出愤怒到极致的无声咆哮，毫不犹豫地追着流光缩回裂隙！在手掌完全没入的前一瞬，竖瞳死死“瞪”了墨渊一眼。
那一眼中蕴含的怨毒与杀意，足以让真仙陨落。
裂隙，缓缓合拢。
魂海深渊，重归死寂。只有粘稠的浆海，还在缓缓翻涌。
祭坛上，空空如也。
墨渊身体一晃，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玄冰之路上。眉心灰玉符印的光芒黯淡到极致，仿佛随时会熄灭。
他成功了。
他用那不知真假的“真名”片段，强行命令紫玉碎片自毁（实则是激活了某种后手），遁入裂隙深处。这无疑会激怒“窃命者”，但至少，碎片没有落在对方手中。
而他也得到了信息——残缺的、充满迷雾的，但确实存在的信息。
归墟之眼。
真正的轮回紫玉核心。
“她”留下的东西……
以及，斩断因果的方法。
墨渊艰难地转头，看向身后。
素心已再次昏迷，白发如雪。林惊涛气息微弱如游丝。墨辰独臂撑地，正用染血的手指，试图画出最基础的疗伤符。
前路未明，同伴重伤，自身濒临崩溃。
但他还活着。
因果还未被斩断。
那只苍白巨手，也只是“一根手指”。
墨渊咳出一口带着内脏碎片的黑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看向裂隙消失的方向，眼底深处，那簇名为“不甘”的火焰，燃烧得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炽烈。
“归墟之眼……我会去的……”
他低声自语，仿佛立誓，又仿佛诅咒。
“而在那之前……‘窃命者’……这根手指的账……我们慢慢算……”
深渊无风，但他的低语，却仿佛带着冰冷的回响，在无尽的魂海上空，缓缓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