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的雪停了两日，天空露出罕见的湛蓝。但寒风依旧刺骨，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都护府前的广场上，黑压压站满了人——将士、官吏、商贾代表、书院学子，甚至许多听闻消息自发赶来的百姓。他们沉默地注视着台阶上那道身影，眼神复杂。
沈锦凰今日未着甲胄，换上了一身深青色绣银纹的官服，这是北庭大都护的正式朝服。长发绾成简洁的发髻，只簪一支白玉簪，额角那道浅疤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她身边，赵霆、卢湛等一众核心官员肃立，人人面色凝重。
“本督奉旨入京，参加冬至祭典。”沈锦凰的声音在寂静的广场上回荡，平静无波，“离镇期间，北庭都护府一应军政事务，由副都护赵霆暂代；民政、经济及监察事务，由副都护卢湛协理。凡有重大决策，需二人联署，紧急军务可先行处置，事后补报。”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北境初定，根基尚浅。我此去短则一月，长则……未知。唯有一言，望诸位谨记：北境是北境人的北境，非一人一地之私产。我在，当如是；我不在，亦当如是。”
广场上响起低沉的应和声，如潮水般涌动。许多老兵眼眶发红，他们记得半年前龙城血战，记得野狐岭的英魂，更记得这半年来北境翻天覆地的变化。
沈锦凰微微颔首，走下台阶。亲卫牵来战马，她正要上马——
“报——！”
急促的马蹄声撕裂了肃穆的气氛！一骑驿兵从南门方向狂奔而来，马身汗气蒸腾，显然是一路未停。驿兵滚鞍下马，踉跄冲到阶前，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一封插着三根染羽的急报！
“八百里加急！京城急报！呈大都护亲启！”
都护府书房内，炭火噼啪作响。沈锦凰拆开火漆密信，快速浏览，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赵霆、卢湛侍立一旁，见状心头一紧。
“王爷遇刺。”沈锦凰放下信纸，声音冷得能结冰，“三日前早朝后，在回府途中遇伏。刺客七人，皆死士，用的淬毒弩箭。王爷中箭，伤势……不明。”
“什么？！”赵霆失声，卢湛的独臂猛地握紧。
“消息被封锁，京城戒严。此信是王爷心腹拼死送出。”沈锦凰抬眼看着二人，“刺客身份未明，但现场留下了这个——”
她将信纸翻过来，背面用炭笔简单勾勒了一个图案：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尾羽却染着血色。
赵霆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前朝余孽的标志！”
“是，也不是。”沈锦凰冷笑，“二十年前，确实有一支前朝余党用过此标记。但那些人，早在我父亲……沈牧之将军剿灭逆党时，就清剿干净了。”
卢湛眼神一凛：“有人假冒前朝余孽行刺？意在嫁祸？”
“嫁祸给谁？”沈锦凰反问，声音平静得可怕，“我父亲是剿灭前朝余孽的功臣，我是他女儿。若前朝余孽复仇，该来找我，为何去刺杀王爷？”
书房内死一般寂静。
许久，沈锦凰缓缓道：“只有一种可能——有人想借‘前朝余孽’之名，同时打击王爷和我。王爷若死，朝局必乱；若不死，也可借此追查‘余党’，顺理成章牵扯到我身上。毕竟，我身上流着的，确实是前朝皇室的血。”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龙城的百姓还未散去，他们还在等着大都护启程。
“京城，我是非去不可了。”沈锦凰转身，眼中寒光如星，“但此去，已不是简单的祭典。”
半个时辰后，都护府密室。
烛光昏暗，映照着沈锦凰苍白的脸。她面前摊开一张京城详图，手指在几条街巷间移动。
“王爷遇刺地点在崇仁坊，距离摄政王府三条街。”她低声道，“刺客选在早朝后，正是护卫最疲惫、街上人流渐多之时。七人死士，淬毒弩箭……这是必杀之局。”
卢湛独臂撑在案边，脸色难看：“王爷身边护卫森严，猊卫高手如云，怎会……”
“除非有内应。”赵霆沉声道，“而且是对王爷行程了如指掌的内应。”
沈锦凰指尖停在图上某处：“崇仁坊东南角，有一座废宅，据说是前朝某个郡王的府邸，荒废多年。刺客很可能藏身于此，事成后服毒自尽，留下假线索。”
她抬起头：“王爷信中说，他已暗中命人封锁消息，对外称‘偶感风寒’。但太皇太后那边，怕是瞒不住。”
“大都护此去，凶险万分。”卢湛声音嘶哑，“不如……称病不去？北境军务繁忙，正当理由……”
“若王爷真的重伤不治，我称病不去，便是坐实了嫌疑。”沈锦凰摇头，“若王爷无恙，我抗旨不去，便是授人以柄。更何况——”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他需要我去。”
赵霆和卢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他们知道，沈锦凰与摄政王之间，绝非简单的君臣关系。那是一种在血火中淬炼出的信任，是生死相托的默契。
“我离开后，北境就交给你们了。”沈锦凰收起地图，神色恢复冷静，“三条命令，必须执行。”
“第一，龙城进入一级戒备，四门守军增加一倍，夜间实行宵禁。凡有可疑人等，一律扣押审查。”
“第二，北庭书院暂时封闭，所有学子由猊卫暗中保护。尤其是那批表现优异的，绝不能出事。”
“第三——”她看向赵霆，“若京城有变，若我……三个月未归，或传来任何不利消息。你立刻以‘清君侧’之名，率军南下。不必等到圣旨，不必请示任何人。北境的刀，该亮的时候，必须亮。”
赵霆浑身一震，单膝跪地：“末将……遵命！”
沈锦凰扶起他，又看向卢湛：“商盟那边，由你全权掌控。告诉那些商人，北境的繁荣，需要他们守护。若有人趁乱生事，或与外人勾结——你知道该怎么做。”
卢湛重重点头。
两日后，龙城南门。
雪又下了起来，细密的雪花在寒风中飞舞。沈锦凰一身简装，只带了二十名亲卫——都是猊卫中最顶尖的好手。她没有乘车，依旧骑马，深青色斗篷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赵霆、卢湛率众官员送行。百姓自发聚集在道路两旁，沉默地看着他们的女大都护。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沈锦凰勒住马，看向二人，“北境，拜托了。”
“大都护保重！”二人躬身，声音哽咽。
沈锦凰点点头，策马前行。马蹄踏碎积雪，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未曾回头，背脊挺直如枪。
行出三里，官道旁有一处茶棚。风雪中，茶棚里只有一人——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穿着粗布棉袄，正慢悠悠地煮茶。见到沈锦凰一行，他抬起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沈锦凰示意亲卫停下，独自下马走进茶棚。
“老人家，讨碗热茶。”她在老者对面坐下。
老者倒了一碗茶推过来，低声道：“京城风声紧，凤凰入笼，需防金钩。”
沈锦凰端起茶碗，热气蒸腾中，她看清老者手中握着一枚铜钱——不是普通的铜钱，边缘有一圈细细的锯齿。
“金钩虽利，凤凰有喙。”她抿了口茶，放下三文钱，“多谢老人家。”
老者收起钱，不再言语。
沈锦凰起身离开，翻身上马。风雪渐大，她的身影逐渐模糊。
茶棚里，老者看着桌上的三文钱，其中一枚边缘有细微的磕痕。他小心翼翼收起，蹒跚着走进风雪深处。
官道上，沈锦凰握紧了缰绳。刚才那老者，是萧绝早年布下的暗桩之一，专司传递最紧急的密信。那枚锯齿铜钱，是约定的暗号——代表“京城有内鬼，级别极高”。
而她的回复，那枚磕痕铜钱，意思是“已知晓，按计划行事”。
风雪呼啸，前方的路隐没在白茫茫的天地间。沈锦凰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眸中寒芒如雪。
京城，她来了。带着北境的烽烟，带着野狐岭的血仇，带着龙城军民的期盼，也带着——一场必将席卷朝野的风暴。
而这场风暴的中心，是生死未卜的萧绝，是深宫中的太皇太后，是那个“日渐康复”的皇帝，也是她这个注定无法置身事外的，北庭大都护。
马蹄声疾，踏雪南行。龙城的轮廓终于消失在风雪之后，而前方，是千里之外的帝京，是更凶险的战场。
沈锦凰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只是北境的守护者。她将成为棋盘上的棋子，也将成为——执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