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暴雨毫无征兆地持续了整整十日,狂暴的雨水横扫苏格兰南部低地。特威德河、福斯河等主要水系及其无数支流疯狂上涨,冲垮了年久失修的堤坝,淹没了大片已泛起金黄、即将收获的农田和燕麦地。
当铅灰色的云层终于散开,洪水裹挟着泥沙和断木缓缓退去,留下的是一片泥泞的废墟、倒伏腐烂的庄稼,以及无数蜷缩在高地上、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灾民。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残酷地考验着这个新生王国的韧性,却也意外地,成为了威尔新建立的那套行政体制的试金石,以及收拢曾为叛乱温床的南方人心的绝佳机会。
灾情最先通过那条新设立的、直属于内阁管辖的驿传系统,以远超以往的速度呈报至珀斯。若在旧时,消息需要从受灾村庄报到庄园管家,再到本地贵族,贵族视自家损失情况决定是否、以及如何向郡守报告,郡守再斟酌措辞上报宫廷,层层过滤,耗时耗力,且地方势力往往先行自救,更多是趁机巩固自身或压榨领民,宫廷的反应总是迟缓而低效。
但这一次,情况截然不同。南方新设的驿站在洪水间歇中拼命维持着通讯,信使浑身泥水,将盖有地方驿站和巡检印信的灾情急报直接送抵内阁官署。
首辅老莫顿接到第一份急报时,正在审核一份边境贸易条例,他只看了一眼,立刻丢下其他事务,敲响了紧急议事的钟铃。不过一刻钟,相关阁员以及负责内务的官员,齐聚议事厅。
“南部三郡,特威德河、埃特里克河谷地,暴雨十日,堤坝决口十七处,淹没农田村庄无算,具体灾情还在汇总,但饥荒迫在眉睫。”老莫顿言简意赅,将几份急报推至桌中,“陛下令我等总揽全局,内阁须立刻拿出对策。”
艾伦·莫顿立刻接口,语气是习惯性的快速精准:“父亲,各位大人,度支署可立即调阅南部洛赫马本、邓弗里斯等三处王室常平仓的存粮账目。根据去年清查,存粮应足以支撑十万人口三个月稀粥供应,珀斯中央粮仓及格伦莫尔储备仓也有余粮可调用。资金方面,上月商税入库,可紧急划拨一笔用于采购药品、简易帐篷和工具。”
那位精通农事的工政司男爵,指着粗略的地图补充:“洪水主要在这几个河谷。现在最急的是口粮和干净饮水,防止疫病,其次水退后需立即组织清理道路、修复堤坝,否则下次降雨后果更甚。建议以工代赈,灾民现成的人力,给他们粮食和少许工钱,让他们修复家园,一举两得。”
“运输是关键,”另一位负责内务的官员说,“去年修缮的邓弗里斯至珀斯官道主干应可通行,但支线可能被毁,需同时调动内河平底船,从福斯河下游转运物资。”
效率体现在每一个环节,基于驿传系统不断送来的更新信息和各署署掌握的底数,不过半日,一份附有详细数据、分工和步骤票拟的紧急救灾方案,就摆在了威尔的案头。
威尔阅后,朱笔飞快批下“如拟,速办!”,并在一侧用更加凌厉的字迹补充写道:“着内阁选派精干得力之员,持王令亲赴灾区,督导赈济,核查地方执行,严防克扣、怠政、挪用。遇有阻挠、阳奉阴违者,无论身份,可先撤职查办,再行禀报!赈济情况,每三日一报,不得有误!”
带有国王朱批和王玺的命令,通过同样的驿传系统,以最高优先级迅速下发。几乎在同一时间,枢密院也接到指令,阿德里安迅速命令驻扎在南境附近、进行例行训练的两支格伦莫尔卫队中队,分出部分兵力,轻装赶赴主要灾区,协助维持秩序,保障粮道和物资车队安全,防范可能出现的抢劫或骚乱。
当第一支王室运粮车队,在手持鎏金王令、神情严肃的内阁特派官员和虽然疲惫但军容严整的格伦莫尔卫队士兵护送下,冲破泥泞的道路,出现在满目疮痍的南方城镇和乡村时,所引起的震动是空前的。
这里曾是科明、布坎南等叛国贵族势力盘踞的区域。几年前,王室的军队曾在这里清洗那些背叛者的身影还残留在大众的记忆里,在许多普通农夫、工匠心中,对遥远的珀斯王权,除了因那场清洗而产生的敬畏,或许还残留着一丝因旧日领主骤然覆灭而产生的迷茫与疏离。
然而此刻,他们看到的不是前来催缴罚金或征兵的税吏军官,而是满载着粮食、豆类、粗盐和成捆厚实羊毛毡的车队,以及那些虽然疲惫但行动迅速、开始搭建临时粥棚和登记点的王室官员。
在一个被洪水冲垮了过半茅屋、名为“磨坊洼”的村庄,泥浆几乎没到膝盖。村民们麻木地看着废墟。这时,村口传来了车马声和清晰的吆喝:“国王赈济粮到!所有受灾户,按户登记,领取三日口粮!能干活的男人,登记参加修坝清路,管一日两餐,另有铜子工钱!”
衣衫褴褛的村民迟疑地聚拢过去。一个老佃农颤巍巍地接过官员递过来的、还带着仓库气息的燕麦和豆子混合物,粗糙的手掌摩挲着颗粒,几乎不敢相信。他喃喃地对身边同样目瞪口呆的儿子说:“是粮食……真的是粮食……是珀斯,是威尔国王送来的……还让咱们去修坝子,管饭,给钱……”
旁边一个抱着幼子、脸色苍白的农妇哽咽着插话,声音里带着积压已久的悲愤:“科明老爷还在的时候……那年发大水,村子也淹了。老爷的管家来,说的是地租不能少,还要加征‘抗灾捐’,逼着男人们先去给他修城堡外的墙,不管我们死活……我爹就是累死在墙根下的……”
她的话引起了一片低沉的附和,往事并不如烟,对比在灾难的背景下变得如此刺眼而真实。
负责登记的是一名年轻的书记员,看起来像是学院出身,他一边快速记录着人名和家庭情况,一边大声解释:“大家排好队,不要挤。粮食是陛下从王室仓库直接调拨的,保证每人都有,修堤坝是为了咱们自己,以后再也不怕洪水。这是陛下的恩典,也是咱们自己的活儿!”
一个胆大的青年农民忍不住问:“老爷……大人,听说你们这些办事的官,是国王考试选上来的,不是那些老爷家派来的,是真的吗?”
年轻的书记员抬起头,擦了把汗,笑了笑:“是真的。我父亲是珀斯的文书,能不能当这官,不看出身,看能不能通过考试,有没有办事的本事,陛下要的是能给大伙儿办实事的人。”
消息像风一样在灾民间口耳相传。“国王的粮”、“国王的工”、“考试上来的官”,这些新鲜又带着希望的词汇,与热腾腾的粥棚烟气一起,驱散着绝望。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乐见其成,一些本地残存的小贵族,在私下聚会时酸溜溜地议论。
“花费如此巨大,国库岂能长久支撑?看他能装模作样到几时。”
“那些泥腿子懂什么?给点甜头就忘了自己姓什么。”
然而,当他们也看到饥民领到粮食后眼中重新燃起的光,看到王室官员高效地组织起修复工程,看到那些格伦莫尔卫队士兵纪律严明,对百姓秋毫无犯,甚至帮忙从废墟里拖出家具时,这些嘲讽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有些自身庄园也受灾的贵族,为了维持自家领地的稳定,防止领民流失,也不得不学着王室的样子,打开自家粮仓进行有限赈济,但无论是规模、组织还是公平性,都远不能与中央直接指挥的体系相比。
内阁派出的特派官员,手持“先撤职,后禀报”的王令,也确实起到了震慑和监督作用。在其中一个受灾镇,当地一名子爵试图将一批王室拨付的、用于以工代赈的粮食,截留部分充入自家仓库,并打算让自己的管家来主导工程,以便从中操控。
这一举动被内阁特派官员察觉,官员没有与他多作纠缠,直接召集镇民,当众宣读王令相关条款,宣布罢免该子爵任命的管事,由王室官员直接接手赈济和工程组织,并将该子爵的行为记录在案,快马报回珀斯。
威尔接到报告后,毫不犹豫,再次下旨申斥,并削夺了该子爵部分无关紧要的荣誉头衔作为惩戒。消息传回南方,那些还在观望或心怀侥幸的地方势力,彻底收敛了手脚,国王的耳目和手腕,比他们想象的更敏锐、更强硬。
高效的赈济和灾后重建,避免了大规模流民和饥荒的蔓延,稳定了南方局势。更重要的是,它在无形中完成了一次极其深刻而有效的政治宣教。
许多南方平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珀斯的王权并非只有冰冷的律法、无情的刀剑和遥远的威严,它也能在灭顶之灾降临时,提供实实在在的庇护和生存下去的希望。
一种对中央王权的具体认同感,开始悄然滋生。“国王的粮救了命”,“给国王干活有饭吃”,这些最朴素的认知,将这些曾被旧贵族割据的南方人心,一点点地系于珀斯的王座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