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容《哭泣肖像》后的第四天下午,地下实验室迎来了不速之客。
林知正在分析从“哭泣肖像”表层提取的微量情绪信息残留,试图逆向推演其多层绘画中蕴含的具体历史事件脉络。
薇薇安在一旁协助整理数据,她的特殊感知能力能帮助区分不同时间层的情绪“笔触”。
实验室里只有仪器运行的轻微嗡鸣,以及羊皮纸翻动的窸窣声。
然后,门被暴力推开了。
不是道格拉斯警长那种急促但克制的闯入,而是带着某种仪式性力量的撞击。
厚重的防爆门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紧接着,六名身穿深红镶金边教袍的人影鱼贯而入,他们手持银质圣徽,步伐整齐划一,脸上戴着只露出眼睛的白色面具。
为首的男子没有戴面具。
他大约五十岁,面容瘦削,眼眶深陷,鹰钩鼻让整张脸显得格外凌厉。
他穿着比随从更华丽的教袍,胸前悬挂着一枚巨大的太阳圣徽——那是光明神教审判庭的标志。
“圣堂执事。”
薇薇安低声说,身体微微紧绷。
林知放下手中的分析仪,平静地站起身。
他认出了这个人——城市大教堂审判庭的三大执事之一,以狂热和严苛着称的克莱蒙特执事。
根据道格拉斯警长提供的情报,这位执事在过去三年里主导了十七次“异端净化”,其中三次导致了被指控者的死亡。
“克莱蒙特执事。”
林知用平缓的语调说,
“警局的实验室需要预约才能进入。您似乎忘记了流程。”
“流程?”
克莱蒙特的声音尖利而冰冷,像金属刮擦,
“面对亵渎,审判庭不需要遵循凡人的流程。”
他的目光扫过实验室,在那些收容设备上停留,最终定格在中央的“哭泣肖像”收容箱上。
执事的眼中闪过一丝混合着厌恶与狂热的精光。
“我们接到虔诚信徒的举报。”
克莱蒙特向前一步,教袍下摆在地面拖出沙沙声响,
“说警局地下藏匿着渎神的巫术实验室,进行着违背神圣律法的邪恶研究。起初我还不信,但现在……”
他抬起手臂,用枯瘦的手指指向收容箱,
“看哪!用诡术囚禁受诅咒之物,而非以圣火净化!这就是证据!”
林知注意到,随行的审判官们已经悄然散开,呈半圆形包围了实验室的主要区域。
他们的手按在腰间的短杖上——那不是普通的手杖,而是内置圣水喷射装置和银刺的“净化杖”。
“执事先生,我想您误会了。”
林知保持着冷静,
“这里没有任何‘巫术’。我们在做的,是用科学方法研究和安全收容异常现象,以保护市民安全。”
“科学?”
克莱蒙特像是听到了极其可笑的话,
“你以为换个词就能掩盖本质?那些‘异常’,那些‘污染’,都是来自深渊的亵渎!是神圣秩序之外的毒瘤!而你们……”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不仅不将它们彻底净化,反而用这些……这些扭曲的装置‘收容’它们?这是在圈养恶魔!”
薇薇安忍不住开口:
“我们没有圈养任何东西。我们是在阻止这些异常伤害更多人。《哭泣肖像》已经导致两人陷入永久性悲伤状态,而我们现在——”
“——而你们现在让它继续存在!”
克莱蒙特打断她,目光锐利地盯向薇薇安,
“我能感觉到你身上的气息……被污染过,虽然很淡。你也是需要净化的一员。”
气氛骤然紧张。审判官们的手握紧了短杖。
林知向前一步,挡在薇薇安和执事之间:
“克莱蒙特执事,我理解您的信仰立场。但请您理解我们的工作:这座城市每天都有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件发生。如果每次遇到异常都简单地‘净化’,我们永远无法理解它们的本质,也无法预防下一次。”
“理解?”
执事冷笑,
“凡人不需要理解深渊,只需要知道远离它!而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研究者’,就像好奇的孩子把手伸进毒蛇巢穴!你们所谓的‘研究’,只会让污染扩散!”
他猛地挥手:
“今天,审判庭将以神圣之名,净化这个巢穴。所有被囚禁的亵渎之物,都将回归圣火!”
审判官们齐刷刷举起短杖。
杖头开始泛起微弱的光芒——那是一种温暖但令人不安的金色光芒,伴随着低沉的诵经声。
林知迅速评估局势。
六名训练有素的审判官,加上一个明显掌握某种超凡力量的执事。
硬碰硬不是明智选择——这不仅会毁掉实验室和所有研究样本,更可能引发警局与教会的全面冲突。
但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净化”一切。
那些收容物中,有些本身就极不稳定,强行用未知的宗教手段处理,可能导致灾难性后果。
“执事先生。”
林知提高了声音,但不是愤怒,而是带着一种冷静的权威感,
“在您行动之前,我想问一个问题:您所谓的‘净化’,具体是指什么?”
克莱蒙特似乎没料到对方会这么问,愣了一下,随即昂首道:
“以神圣之光灼烧污秽,以圣水洗涤不洁,以祷言驱逐邪灵——这是三百年来的标准净化仪式。”
“那么,您能解释一下这些步骤的具体作用原理吗?”
林知追问,
“‘神圣之光’是什么频率的光谱?‘圣水’的化学成分是什么?‘祷言’是通过声波产生作用,还是通过某种信息编码?”
审判官们面面相觑。
克莱蒙特执事的脸色阴沉下来:
“你在亵渎神圣仪式!”
“不,我在寻求理解。”
林知从实验台上拿起一块数据板,
“实际上,我对你们的净化仪式很感兴趣。过去三个月,我分析了七起教会宣布‘成功净化’的异常事件现场数据。您想知道我发现什么了吗?”
他不等对方回答,继续道:
“那些现场残留着一种特殊的信息场模式——一种有序的、频率固定的信息覆盖层。就像在一张写满混乱文字的纸上,用更粗的笔强行写上新的字迹。旧的文字还在下面,但被新的覆盖了。”
克莱蒙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这就是你们‘净化’的本质。”
林知调出数据板上的图表,
“用强意志驱动的、结构化的信息流,强行覆盖异常区域原有的混乱信息场。这种方法有效吗?在低强度污染的情况下,确实有效。但它有两个严重问题。”
他指向图表上的参数:
“第一,效率极低。为了覆盖一个中等强度异常,需要至少五名审判官持续诵经半小时,消耗大量精神力和所谓的‘圣力’。
第二,它只是覆盖,不是根除。被覆盖的异常信息并没有消失,只是被压制。一旦覆盖层衰减,或者遇到更强的外部扰动,污染可能再次爆发——甚至可能因为多次覆盖而变异。”
审判官中有人动摇了,虽然面具遮住了脸,但肢体语言透露出不安。
“而我们采用的方法,”
林知走向“哭泣肖像”收容箱,
“是基于理解的精确干预。我们分析异常的信息结构,找到它的作用机制,然后设计针对性的收容方案。这个收容箱不是‘囚禁’,而是一个信息过滤器——它允许画作存在,但阻止其有害部分向外辐射。”
他轻敲收容箱的外壳:
“最重要的是,这种方法可复制、可优化、可学习。今天我们收容一幅画,明天我们就能根据这个经验,设计出收容其他视觉类异常的方案。而你们的净化仪式呢?每次都要从头开始,依靠‘信仰强度’这种无法量化的变量。”
克莱蒙特执事的脸色从阴沉转为铁青。
他的手在颤抖,不是恐惧,而是愤怒——愤怒于对方的逻辑,愤怒于那些他无法反驳的数据。
“你……你在用魔鬼的逻辑扭曲真理。”
他的声音压抑着狂怒,
“科学?数据?这些都是凡人傲慢的产物!在神圣的秩序面前——”
“神圣的秩序应该经得起检验。”
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道格拉斯警长带着十余名全副武装的警员站在实验室入口,手中的蒸汽步枪虽然枪口朝下,但威慑意味明显。
警长的脸色同样难看:
“克莱蒙特执事,我接到报告说审判庭的人强行闯入警局设施。请问,这是否意味着教会准备与市政当局正式对抗?”
形势逆转。
审判官们看向执事,等待指示。
克莱蒙特深吸一口气,目光在林知、警长和收容箱之间来回移动。
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林知脸上,那眼神中的厌恶几乎要化为实质。
“今天的事,不会就这么结束。”
执事的声音冰冷刺骨,
“你们圈养亵渎之物,迟早会被反噬。当那一天到来时,审判庭会看着你们在自酿的苦果中哀嚎。”
他转身,深红教袍甩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我们走。”
审判官们收起短杖,沉默地跟随执事离开。
实验室的门重新关上,但那股压抑的气氛并未完全消散。
道格拉斯警长走到林知身边,低声道:
“抱歉,我应该在门口加强守卫的。他们用了某种……神术?绕过了警卫的感知。”
“不是神术。”
林知看着门的方向,
“是粗浅但有效的信息干扰。他们用那种‘净化’仪式的变体,制造了一个临时的认知遮蔽场。警卫不是没看见他们,而是下意识忽略了他们。”
他转向警长,表情严肃:
“这次只是开始。克莱蒙特执事不会罢休。而我们需要准备——既要准备应对下一次袭击,也要准备……研究他们‘净化’仪式的样本。”
“样本?”
薇薇安问。
“刚才他们举杖的时候,我悄悄启动了全频段信息记录仪。”
林知指了指天花板角落一个不起眼的装置,
“虽然时间很短,但应该捕捉到了他们所谓‘圣力’的信息特征。如果我想得没错,那其实是一种高度有序的精神力场,可以通过训练批量产生。”
道格拉斯警长皱眉:
“你想研究教会的手段?”
“我想理解一切现象的原理。”
林知走向记录仪,
“无论是异常还是‘净化’,本质上都是信息层面的现象。而今天,克莱蒙特执事免费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宝贵的对照组。”
他调出刚刚记录的数据流,屏幕上开始滚动复杂的波形图:
“看,这就是‘信仰之力’的庐山真面目。粗放,低效,但确实存在……而且,有巨大的优化空间。”
窗外,黄昏的光线斜斜照入。
实验室里,新的研究方向已经打开。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大教堂的阴影中,另一场对抗正在酝酿。
科学与信仰,理解与净化,两种截然不同的道路,注定要在这座被灰雾笼罩的城市里,碰撞出更激烈的火花。
而林知不知道的是,今天的冲突只是序幕——圣堂执事的愤怒,将会引向更危险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