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上的那场狂风暴雨,余波震荡了数日。
如同所有人预料的那般,朝堂上的争论并未因为那一日的暂时平息而结束。
恰恰相反,它以一种更加顽固的方式,在京师的官场上蔓延开来。
接下来几日,弹劾唐王朱聿键,请求陛下收回成命的奏折,如同雪片一般,源源不断地飞入司礼监。
从左都御史刘宗周,到六科给事中,再到那些自诩为清流的翰林院编修。
无数言官将此事视为扞卫“祖制”的最后战场,引经据典,言辞恳切,甚至有人扬言要叩阙死谏。
然而,这些奏折,却如同石沉大海。
连半点涟漪都未曾激起。
朱由检根本没有理会。
他甚至连看都懒得再多看一眼。
历经两世为人,尤其是见识过后世满清为了巩固统治,对大明历史进行的种种篡改与抹黑,他早已不在乎史书上会如何评价自己。
不听谏言的刚愎之君?
破坏祖制的离经叛道之主?
残暴嗜杀,不辨忠良?
这些虚名,对于一个曾经亲眼看着江山沦丧,子民被屠戮,自己吊死在煤山上的亡国之君而言,简直就是个笑话。
别人怕史笔如刀。
他朱由检不怕!
他只怕,自己会再一次成为那个亡国之君!
与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相比,朝堂上这些文官的聒噪,不过是夏日的蝉鸣。
虽然烦人,却无足轻重。
他有更重要,更紧迫的事情要做。
这一日,乾清宫暖阁。
春日的阳光透过格窗,洒在光洁的金砖上,给这座象征着帝国权力中枢的宫殿,带来了一丝难得的暖意。
但殿内的空气,却冷得像冰。
唐王朱聿键。
英国公张维贤。
兵部尚书孙承宗。
在朱由检的召见下,齐聚于此。
气氛,从一开始就带着几分凝重。
朱聿键站在那里,蟒袍加身,却依旧难掩内心的拘谨。
这些日子,他几乎成了全天下文官的靶子,若非皇帝力挺,他恐怕早已被唾沫星子淹死。
张维贤与孙承宗这两位老臣,则是一脸肃然。
他们知道,皇帝在顶着如此巨大的压力下召见他们,所议之事,必然是关系到国朝安危的军国大事。
朱由检见人都到齐了,没有半句废话。
他的目光从三人脸上一一扫过,开门见山。
“皇太极,有异动。”
短短几个字,让暖阁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张维贤与孙承宗的瞳孔,齐齐一缩。
“朕得到密报,皇太极正在集结科尔沁、喀喇沁等蒙古部落的兵马,加上他后金的八旗主力。”
朱由检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性。
“总兵力,恐不下十万之众。”
“时间,大概率就在今年入秋之后,大概率十月后。”
“入侵的路线,极有可能是蓟镇防区的龙井关,或是大安口一带。”
这番话,说得太过精准,太过详细!
详细到让孙承宗这位兵部尚书,都感到一阵心惊。
他并没有去质疑情报的来源和准确性。
这位年轻的君王,似乎有一双能洞穿千里迷雾的眼睛。
自上次皇帝提醒之后,孙承宗便日夜忧心此事,脑中早已推演了无数遍应对之策。
此刻听闻确切消息,他第一个站了出来,拱手沉声道:
“陛下,臣已思虑良久。”
“后金与蒙古联军,其势必众,其锋必锐。我大明九边防线漫长,处处设防,则处处薄弱。”
“为今之计,唯有集中精锐,重兵镇守于龙井关、大安口等要隘,深沟高垒,凭坚城利炮,将皇太极的大军,死死地拒之于关外!”
这是最稳妥,也是最大明历代以来,应对边患最常用的法子。
以长城为盾,御敌于国门之外。
朱由检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向了英国公张维贤。
张维贤一身武将的彪悍之气,此刻更是显露无疑。
他上前一步,声音洪亮如钟。
“陛下,孙大人所言乃是老成谋国之言,但臣以为,一味防守,终究是被动挨打。”
“臣以为,除了加强关口防守之外,更应立刻传令辽东袁崇焕总督,命其早做准备!”
“一旦皇太极挥师南下,我辽东大军便可趁其后方空虚,直捣黄龙,攻其必救!”
“如此一来,皇太极首尾不能相顾,必然被迫回援!”
“他那十万大军,千里奔袭,耗费巨大,一旦回撤,士气必泄,我军便可寻机反击,一战定乾坤!”
这位老将的想法,明显要激进得多,充满了主动进攻的意味。
朱由检依旧只是点了点头。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朱聿键的身上。
朱聿键心中一紧,连忙出列,躬身一拜,脸上带着几分惭愧。
“陛下,臣初涉朝政,于军旅之事,更是一窍不通,不敢妄议军国大事。”
“臣,没有什么可以贡献的良策,望陛下恕罪。”
他姿态放得很低,也很有自知之明。
“无妨。”
朱由检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如此。
随后,他从御案后站了起来,缓缓踱步到三人面前。
“孙尚书的镇守之策,固然稳妥。”
“但皇太极此次联合蒙古多部,麾下骑兵数万,来去如风。我们重兵防守一处,他便可轻易绕道,攻我他处。长城虽长,却终究有防不胜防之处。”
“英国公的围魏救赵之策,倒是不错。”
朱由检顿了顿,声音变得幽冷。
“但……你们有没有想过,万一,袁崇焕那边被拖住,无法及时出兵呢?”
“又或者,皇太极宁愿后方受损,也要执意入关劫掠呢?”
两个问题,让孙承宗和张维贤都陷入了沉默。
他们知道,皇帝说的,都是可能发生的情况。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导致全盘皆输。
看着陷入沉思的两位老臣,朱由检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朕,有一个想法。”
他的声音不大。
却像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激起滔天巨浪。
“朕想……”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三张紧张的脸,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了那个足以颠覆大明国策的疯狂念头。
“把皇太极,放进来打!”
话音落下。
整个暖阁,死一般的寂静。
针落可闻。
孙承宗和张维贤,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惊骇与恐惧!
就连一旁自认不懂军事的朱聿键,都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瞬间冻结!
放进来打?
开什么玩笑!
那可是十万虎狼之师!
将他们放入大明的腹心之地,这……这与开门揖盗何异?这与引颈就戮何异?!
短暂的震惊过后,孙承宗的脸色变得惨白,他几乎是立刻就开口反驳,声音都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带着一丝尖锐的颤抖:
“陛下!万万不可!”
“将敌军放入关内,行合围之策,固然是兵法妙计。可是,陛下!敌军有一半是骑兵,行动迅捷,飘忽不定,我军步卒居多,想要在广阔的平原上,将五万骑兵团团包住,何其艰难?稍有不慎,便是被其各个击破的下场!”
“其二,为了合围,必然要从九边各地抽调大量兵马。如此一来,陕西山西等地的边防,势必空虚!万一漠南漠北那些蒙古部落趁虚而入,我大明将陷入四面起火的危局!”
孙承宗越说越急,最后,他说出了最关键,也是最致命的一点,老泪几乎都要涌出。
“陛下!皇太极的军队,不是仁义之师!他们一旦入关,必然是一路烧杀抢掠!”
“京畿之地的百姓,将惨遭荼毒!无数村庄城镇,将化为焦土!”
“届时,就算我们能侥幸惨胜,可这大明的江山,这京畿的民心,也要被打烂了啊!”
“这个代价,我大明,承受不起!”
张维贤也是一脸的急色,他上前一步,对着朱由检重重一抱拳,声音嘶哑。
“陛下!臣愿亲率京营三大营的精锐,前往边镇驻守!”
“臣以项上人头担保,他皇太极,绝对进不来!”
两位大明军方最高级别的统帅,此刻的意见空前一致。
他们都觉得,皇帝这个想法,太过疯狂,太过冒险。
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是赌上国运的豪赌!